周朝倾颓之势要比楚虞想象中迅疾更多。兴州起义军原本只是乡野流民东拼西凑起的杂牌乱军,可短短数月内,竟如摧枯拉朽般攻下两座重镇。各路诸侯世家袖手而待,只冷眼等着中京陷落,抑或守株待兔,意欲取而代之。此时,西凉不来分一杯羹,已是恪守本分。
楚虞形单影只,从朔方出发时身上只带了不多的盘缠和一柄防身短剑。可即使他再快,马程也走一个多月,比不得早已盘踞城池的乱军。坏消息接踵而至,待他行至中京北处的雍州时,兴州乱军已攻破中京外城,形成围困之势,企图将据河顽抗的禁卫军困死。
得此消息,楚虞霎觉喉咙腥甜,他原本计划赶在乱军破城之前用三百死士的兵力带走皇帝,可如今他难以进入中京外城。解此困境,除非找到援兵,或想办法混入内城突围出去,可无论哪个办法,都将凶险万分。他选择后者。
“干什么的?!”守在城门的行伍野夫截住牛车,车上坐着老翁,老头衣衫褴褛,小心翼翼赔笑道:“军爷,我们是送炭的。”那守门野夫略看了看,粗声道:“上面没说,不能进!”
卖炭翁神情一僵,从车上下来,祟祟掏出几块银碎,谄道:“军爷,战乱生意不好做,你看这中京二月多冷啊,我这一车炭可能供军爷们取暖□□日呢,况且.....”
野夫侧耳听着,显然是听进去了。
“况且,这车炭可有一半要送到大王府邸上,您要是拦了,万一怪罪下来,我这老头子可不知道怎么说。”卖炭翁口中的大王正是自封盛兴王的乱军头目孙全英。
“行。”野夫也觉寒冷,走到城门前与另外两个守门的耳语几句,立即拉开沉重的城门,让出了路。
卖炭翁边走边嘿嘿赔笑,“多谢军爷了,多谢。”
牛车缓慢走进一条窄巷,卖炭翁敲三下牛车,炭堆异动,里面藏着一名男子。
“多谢老翁。”楚虞从炭堆出来,原本洁净的衣衫早已污迹斑斑,他向卖炭翁行了大礼。
“公子小心啊,这些兴州兵杀人不眨眼。老头子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在下知道,多谢。”楚虞颔首微笑,看着牛车离开巷口。他的面色逐渐冷下,转身向更深处走去,夜色暗暗,楚虞记得此处有一道暗渠直通内城。暗渠藏在一处废弃的水沟中,那水沟看似是一潭死水,实则暗流涌动,故而水深,若不懂凫水的人不幸跌入多是难活,幸而楚虞水性甚佳,否则他大有可能葬身此处。
楚虞闭气沉入水底,沉重的水压着身体,暗渠水色泛黑绿,他无法长时间睁眼,只能靠双手不断摸索水底入口。身体内的伤口还未愈合,冰冷的河水缠身,楚虞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咳咳......”摸索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楚虞从沟渠爬上石岸,湿淋淋的衣衫贴在身上,他眼前泛黑,急促地喘息,扶着树干慢慢坐下身,歇了片刻,楚虞才看出此处是一座大宅院,园内瑟瑟,想必主人已逃命去了。
他寻到火炉,只觉生火暖了一些才从宅院离去,寻找自己的家。
中书令府门紧闭,楚虞苦笑,他轻拍大门,良久没有回音。身上的痛楚与内心煎熬磨完了耐性,他拍门的力道愈发重起来,似乎要把一心酸楚全撒在门板上。
“门外何人!”终于有了一点人声。
衣衫破烂的男子眉头轻皱,目光酸涩,唇边却在笑。
“我。”他甫一开口,声音哑的骇人,“楚虞。”
门豁然打开,楚虞的身子一踉跌在门槛里。
“大人!大人!”仆人兴奋地呼唤着,扶他站起身。
楚虞深呼一口气,连日来的疲痛袭来,他却强撑着不能倒,直到模糊的视野中出现握瑜的身影跪在他面前,楚虞握住她的手,无力问道:“淇儿在云中洲?”
“在,公子放心,在呢。”握瑜泪眼凝视憔悴不已的楚虞,心如刀割。
“三百死士在哪?”
泪珠跌出来,握瑜站起扶住他失去力量的身子,“就藏在内城,没有白泽令,绝不动分毫。”
“好。”楚虞点头,喘道,“取白泽令,我入宫。”
握瑜焦急他如此不堪的身体,但也知道当下事态紧急,点头道:“好,奴婢去取!”
当夜再一次暗下来时,楚虞一身黑衣劲装到达朱雀门。禁卫军此刻已成溃兵,见到昔日手握大权的中书令带援兵忽然出现,连忙开城门迎他入宫。
太极宫灯火通明,夜风潜入吹开破纸的木窗,灯火明灭处,始终有一道影子正襟危坐在龙椅上。
魏钊枯坐三日,没等来攻入皇宫的叛军,等来了楚虞。
“你还回来?”落魄的帝王透过九旒冠冕望向楚虞。
“主危,臣辱。”楚虞见他,只忍不住想起当日赴死的魏止。
魏钊走下龙椅,坐于玉阶,问他:“大周是不是要亡于朕手?”
臣子默然。
“朕,要和江山一起亡。”
楚虞抬头,目光灼灼,他不知从哪有了力气,站起身大步走到魏钊身前,不顾尊卑地把皇帝从台阶上扯起,指着殿外等待命令的三百死士,声音恨恨:“魏钊!看看这些人,他们是你的子民。中京城外、九州上、边塞!那里流离的百姓全是你的子民!”
魏钊从未见过如此神情震怒的楚虞,默不做声。
楚虞道:“你是君主,未尽一日君父之责,如今子民颠沛,你只想着自己的江山?没有民,何来江山?到这一刻,你还在自欺!还想着自己贵为天子君主的颜面!史书上的名誉!和你虚无缥缈的权位?!
“从前权臣在侧,你说弱君难为。可萧慎到底用心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是你魏钊懦弱无能,不曾下定决心收拾这四分五裂的局势!才让乱臣趁虚而入!”
话到了最难听之处,魏钊一把扯下九旒冠冕摔碎在地,嘶吼道:“这皇帝是朕想当吗?!!”愤怒之下,全然是委屈。
“魏钊。”楚虞定定看着他,目光沉静,如他们年少同窗时常常望向他的目光,“这世上,谁逃得过命。魏止死了,萧慎死了。河山疮痍满目,那些露骨于野的人何曾瞑目。”
天子听怔了,“你说.....萧慎死了?”宛如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他狂笑,状若癫狂,“萧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死了好!死了好!”
楚虞缓缓闭眸,眼中已无任何情绪可状述,他静道:“跟我离开皇宫。”
魏钊停下狂笑,平复着喘气,嘲讽他:“你真的.....没有心。”
冷静的神情未有一丝裂缝,楚虞霎然抽出短剑抵在他胸口,道:“我若是没有心,此时就不会来这里。”如墨般漆黑的眼睛里漠然冷冽,“陛下,今日救你,是因我生为楚氏一族的身份,是还魏止待我的情谊。楚虞从前蠢钝,以为你能抓住一切时机挽救大周,然而实非如此。陛下,昔日同窗之谊,君臣之情,楚虞悉数还尽。大周再没任何我愿做的。”
话落,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