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眼泪。
眼泪。
眼泪。
记不清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了。
是医生通知她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是老师站在门前请求她回去上课。
……不是,都不是。
好像是几家亲戚站在“蝴蝶便利店”前,妇人搀着老人,眼眶湿润;大孩子牵着小孩子,或谨慎或好奇地打量着繁华城市车水马龙的一切。
大伯把钥匙交到她手里,说:“哎小绿啊,你们家的便利店,亲戚几个凑了钱给你买回来了,你像你妈妈那样,好好营生着。人一辈子不就活一把骨头么,你们家的人骨头硬,你从小就有出息,亲戚们相信你。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以后好好活啊。”
便利店位置虽然有些偏,但店面还算不错,自带一个有三个房间的小后院:她的房间,爸妈的房间,还有她的画室——那是一切变故发生前阮绿的家。
亲戚们仁至义尽,此刻温柔地说着“放逐”,又还给她一个家。
她颤抖着手接过钥匙,退后两步,站定,深深弯腰。
那天的最后,是奶奶心疼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操着熟悉的乡音:“跟我回去吧小绿,这里太远太大了,奶奶都看不到你了。”
“爸爸妈妈都在这呢。”
眼泪。
汹涌的,潮湿的。
安静的,轻快的。
隔着一截楼梯和一处楼梯转角处平台,两个人神色各异,气都不敢喘。
空气中漂浮的情绪太浓烈,凌初一觉得有点闷,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不应该偷听。
江修的想法倒是多得不得了,乱七八糟塞在脑中,堵在胸口,最后汇聚成一个念头。
我去,人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快哄哄啊,说点什么都可以。
江修飞快打字,又拿起来给凌初一看,凌初一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口型示意“我不会”。
哄什么哄?跑上去告诉人家我有意窥探了你的悲伤,现在决定给予你我的同情与安慰?
想想都刺耳。
江修又打了一个字——“沈”。
凌初一直接用脸骂人:“……”
一个九岁一个十九岁,哄沈旌祺跟哄阮绿能是一回事吗?
江修自己站了起来。
凌初一默不作声盯着他。
走出两步他又转过来,很怂也很坚持:你跟我去吧,不说你妹,你肯定哄过郑庭酒啊,比我有经验。
凌初一从他手中拿过手机,无情拒绝:郑庭酒不会这么一个人躲着哭。
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一惊,靠墙站直,心虚地向楼下瞥。
是阮绿站起身下楼离开了。
原来哭声刚才就停了。
脚步声远去,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江修看着凌初一,表情有些困惑有些无助,还有僵硬,一种尴尬混合歉疚的矛盾的神情。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是看着凌初一。
凌初一揽过他的肩,压着人下楼,不带情绪地说“走了”。
“……阮绿会回来上学吗?”
“会,她还会参加联考,校考,还有高考,上最好的美院,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阮绿会有光明的未来。”凌初一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半个小时前他连阮绿是美术生都不知道,此刻却平静又笃定。
这样的平静像一张网,接住了江修的所有情绪,正面的,负面的。
半分钟的安静。
然后江修露出一点笑意,转而调侃道:“处分免了,请蒋御楠吃饭吧。”
“不请,她之前把我送的生日礼物都退回来了,跟我说朋友不做了。”
江修奇怪地“嗯”了一声:“为什么?”
凌初一倒还真没想明白为什么,只能归结于蒋御楠可能对南嘉印象不好,于是他摸了摸鼻子,面无表情说:“可能因为她知道了我是个同。”
江修哈哈大笑。
“那你们,你跟蒋御楠,还做朋友吗?”
这时候他们正好下到最后一级台阶,走出附楼,日暮时分,寒风卷来潮湿的水汽,冰冰凉凉,让人头脑清醒。
江修眼里是还没褪去的笑意。
“废话。”他说,“有点意外,还不至于。”
晚上是雷打不动的四节课,两节正课两节自习。阮绿依旧没来,乔东隅依旧旷课,教室里靠走廊的那一组最后三桌就三个人。
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心思各异,闷头刷了三节课的题,上课低头,下课也低头。
有原来五班的同学想找他们问问题的,看见这诡异又祥和的气氛愣是没敢过去。
这种奇怪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最后一节自习课上课十五分钟后,赵信走进教室,环视一圈,叫醒几个打瞌睡的同学后走到几人跟前,轻声开口:“你们三个,跟我出来。”
偶尔晚自习的那么一两句交谈是老师们的惯例,小柏就喜欢这么干,挑几个明显心不在焉的同学出去,教室门口或是花台旁边,或坐或站,聊两句,收收心,也放松一下。
但是此刻,赵信沉默地走在前面,一直把他们带上三楼,走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柏杨老师和高三年级主任一人坐在一边,手捧青花瓷茶缸和不锈钢水杯,目光沉沉。
年级主任喝一口茶,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依次点过,对号入座:“蒋御楠,凌初一,江修……来,坐吧。”
王主任皱着一张脸,努力“和颜悦色”道:“在咱们文科五班感觉怎么样啊?”
高三年级晚上十点四十五放学,那天三人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十一点——后勤处的老师晚上十一点准时熄灭教学楼所有的灯。
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安静的校园里,三个人眼神空洞,面如土色。
被教育了。
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从上课到放学。
连旷下午两节课总算成为导火索,点燃三个人故意从一班直降五班的荒唐举动——去年凌初一就被约谈了,不过那时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凌初一的成绩不稳定也是事实,所以只是由小柏警告了他一声别挑战学校的规章制度。
倒还真没学生愿意像凌初一这么一个班接一个班地换,就算不考虑学习因素,也总有玩得好的朋友在一个班的。
直到江修和蒋御楠也这么干。文(5)班班主任是赵信,柏杨当时还不怎么担心,直到旷考打架无视课堂纪律旷课这么一件一件地来,简直是把老师们的神经放在地上摩擦。
三个人回到教室,摸黑收拾书包,蒋御楠打了声招呼先走了,江修强行把凌初一一直“送”到宿舍楼下,临走前凌初一终于开口,当了一个小时的鹌鹑,声音都有些哑:“你故意挑下午那两节课的?”
那声斩钉截铁的“就现在”还清晰回荡在耳边。
江修的声音也有点哑,但他是笑着的:“对啊。”
凌初一:“……”
江修拍了拍凌初一的肩,还是笑:“被骂够了吧?收收心啊儿子,爸爸走了。”
然后转身就走。
被凌初一一脚踹在屁股上,一个踉跄。
两个人就同时笑起来。
没能笑太久,凌初一打开宿舍门的时候乔东隅正好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这人一点不嫌冷,全身上下就穿了条大花短裤,转头看见凌初一吓得手里的毛巾都掉在地上。
他迷茫地盯着凌初一,在关门声中回过神,扬声问:“那些是你的东西?”
凌初一点头。
乔东隅挠挠头:“哦,我刚才动你东西了,这宿舍好久没来人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没等凌初一开口,他又接着说了下去,眼睛亮晶晶的:“我看你桌上有盒象棋,玩吗?”
凌初一:“……?”
同一时间,风月。
乐队重新上台调试设备,为午夜场的新一轮狂欢做准备,舒缓柔和的背景音乐没持续多久,又变成了一首激情摇滚,狂躁炽热的鼓点一下一下砸在人们的神经之上,人群涌进舞池,气氛慢慢被炒热。
郑庭酒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视线粗略绕场一周,意外发现连店名都忽闪忽闪的酒吧内部装修和设计都很不错,他步伐随意地向吧台走去,在离吧台大概还有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和祁愿对上了视线。
祁愿在笑,笑得前仰后合,就差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他看着祁愿转回头和酒保说了句什么,然后趴在台子上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是一个很欠揍的背影。
他走过去,在喧闹的背景声中开口:“我到了,走不走?”
“坐坐坐,哎呀坐一会,喝麻了。”祁愿直起身,很没有诚意地撒着谎,整个人乐不可支,“我老远看见你还以为你穿了个啥呢,原来是背了个书包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庭酒先是愣了一秒,反应过来也觉得挺好笑的,手肘撑在台面上支着脑袋笑了半天。
他倒不是笑自己背了个书包来,而是有种割裂的疲惫感。
今晚临时开会,三个多小时,结束后大脑都快宕机了,又从学校转场来酒吧,在吵到极点的这个瞬间只觉得好笑。
眼见着祁愿都快笑死了,郑庭酒敛了神色,解释道:“今天限号,从学校打车过来的,不背着还能怎么办。”
“学生就是稀罕啊。”祁愿偏头看他,上下打量。
白色上衣,红色长裤,黑色双肩包,一条造型奇特的长项链——简单,年轻。
祁愿又笑起来,在音乐声和欢呼声中扯着嗓子喊:“没开车正好,喝酒吗?”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刚才的酒保不知所踪,他刚想站起来问问,就看见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端着托盘脚步娉婷地向两人走过来。
走至两人面前,女人将托盘放好,嚣张明艳的红唇一扬,掉落下一串清朗朗的笑:“不好意思久等了。”她微微弯腰把托盘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台面上,眼睛却是看着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让人能够听清她的声音,声音里是一份甜腻腻的嗔怪:“换班时间,谁知道Alan那家伙一秒都等不了……”
透明的液体倒进酒杯,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着色,祁愿扬起眉,在女人的注视露出一个散漫又柔情的笑,故意说:“Tequila。”
酒保妩媚一笑:“店里最好的龙舌兰。”
“不喝。”郑庭酒完全无视两人的视线,向后靠着椅背,手指在台面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在酒精和香水的味道中奇异地放松下来,神色倦怠,“走不走?”
“给个面子嘛,我可是等了你一个小时。”祁愿笑眯眯地,“倒也不是非要你喝,主要是想看你喝,tequila。”
这是实话,他只是想看。
还在国外的时候他见过Tequila喝龙舌兰的样子。低头敛眉,舌尖掠过虎口沾上盐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咬下夹在指尖的柠檬片,然后才放下酒杯,优雅,随意。流畅如行云,只是片刻的动作,却很难让人不印象深刻。
那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人为制造的毫无必要的喝法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
后面他学会了,再次感叹果然是花里胡哨没什么用的东西。
郑庭酒眉梢微挑,笑着摇摇头:“不喝,我求你等了?”
语气温和,姿态随意,周身的气场矜贵又疏离,打量的目光多多少少,却没人敢贸然上前——祁愿也不敢,不然就郑庭酒这磨磨唧唧的性格早被他灌了。
但是他还可以专挑难听的说:“你这是自律呢还是自惩呢?”
“我这是,远离烟酒,健康生活。”郑庭酒站起身,视线掠过背对着两人收拾桌面的女人,拿起包转身就走,“走了。”
祁愿耸肩一笑,端起那小杯龙舌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毫不意外对上了女人的视线。
“老板让我给你带句话。”女人背靠桌面点了支烟,“安分点,别生事。”
“就没了?”祁愿撇撇嘴,觉得无趣,“我还以为你们下东西了呢,刚才那什么Alan心虚成那样,看都不敢看我。”
“哦,他是害怕。”女人不甚在意,“因为刚才老板也在。”纤长的手指轻轻一点,指向不远处的空位,“那里。”
祁愿神色一凛,起身向外走去。
午夜十二点,四下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