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声轻唤却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夫人,你怎会在这里?”
宋景渊朝慕溶月走来,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犹疑。
“我还以为,你现在正在家里等我。”
慕溶月闻声回过了头,与他四目相对。见状,莫盈儿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宋景渊的角度来看,说要回家的妻子,此刻却出现在了青林山——很难让人不去多心,猜想她是否是最后心怀有鬼,才跑来向谢羡风暗中通风报信。
慕溶月完全可以说出实情,避免与丈夫生出嫌隙。
只是,倘若如此,莫盈儿的下场就很凄惨了。
不知宋景渊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会如何处置她。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莫盈儿闭上双眼,将心一横——下一瞬,慕溶月却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然后,面色平淡地答:“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所以过来看看,仅此而已。”
人在说谎时,会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例如,不安分的手指,或是游移的目光。
宋景渊将这些细节全部看在眼里,面上却若无其事一般反问:“仅此而已?”
慕溶月抬眼看向他。
“嗯。”
于是,三人皆是闭口不语,空气里弥漫起了一股诡异的氛围。
宋景渊皱了皱眉。
他隐约感到,他与慕溶月之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隔阂。
她有话瞒着他,不愿对他说。
宋景渊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表面上,他按兵不动,而只是以寻常态度向下人挥手示意:“护送夫人回府吧。”
一直到坐在了回城的马轿内,莫盈儿的心中仍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担心师兄的伤势,却也猜不透慕溶月的心思。
如今,郡主对师兄,究竟是何种的态度?
若慕溶月真是蛇蝎心肠的冷血之人,当时为何又会好心收留了她,纵使知道她做错了事,还替她遮掩?
难道,她的蛇蝎心肠只是对着他而已?
倘若真是如此,那还能算得上是蛇蝎心肠吗?
也许,用“由爱生恨”来形容,才更为妥帖吧。
莫盈儿情不自禁看向了慕溶月的侧脸。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其实在她心底,
还有一处隐蔽的角落,仍然在乎着他,
对吗?
***
关上了寝门,慕溶月陡然松下了紧绷的戒备,踉跄地跪倒在了床沿边。
杏雨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下人来照顾,慕溶月抱着冰冷的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后面,只有苦涩的胆汁,直到干呕得喉咙充血,呛出了道道血丝。
杏雨紧张得花容失色,连忙想为她寻郎中来看,“小姐!这……这可怎么才好啊……”
“不必声张,”慕溶月却拦住了她,艰涩地说,“我只是……有些吓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的画面,会是在谢羡风的身上。
如此近距离接触,她猝不及防地闻到了那样浓烈的铁锈血腥味,令人胃里翻云倒海地恶心。
大片的血色染红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肢残臂,血肉模糊。
慕溶月被这幅场景震撼得无以复加,心跳如雷点,久久不能平复。
就连她自己也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那时,她已然找到了莫盈儿,带上她,扭头走了便是。
又何苦绕回来,亲自看上那一眼呢?
她明知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画面。
她又想看到些什么呢?
慕溶月痛苦地闭上眼,脸色因为过度受惊而显出了几分惨白。
……或许,
她只是不想在回去以后,毫无准备地便收到了谢羡风的死讯。
在青林山上时,她无意间与谢羡风对上了视线。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面前控制住了面部的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情绪的破绽,直到谢羡风被人带走。
对外人,她可以强装不在意。
可她骗不了自己。
亲眼目睹那样残忍的画面,哪怕受伤的是一个陌生人,也都会心有余悸。
慕溶月闭上眼,隐约感到心底的堡垒好似被逐渐攻破了一个窟窿,正在往外汩汩涌动着卸闸的洪流,尽数防备,就要毁于一旦……
一个声音倏地打破了她的思绪。
“害怕吗?”
慕溶月错愕地抬起头,却看见宋景渊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她身后,正缓缓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
最后,鞋履停在了她眼前,恍若近在咫尺。
“他的手已经废了。”
宋景渊逐渐低下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而只是淡漠地陈述一个事实,“若再拖久一点,病症便会扩散到全身——那时不用旁人做些什么,他自己就会一命呜呼了。”
闻言,慕溶月的瞳孔微微放大。
“我只需要,下令赶走官衙附近所有的郎中,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见慕溶月脸色苍白,宋景渊却眉头一皱,继而伸出两指,捻着她的下巴,缓缓抬起。
“怎么了?夫人。”
“你是想向我求情吗?为了你的前夫。”
看着他眸底的几分试探之色,慕溶月忽而咬住了下唇,止不住地胸闷气短。
不知怎么,他好似总是没办法与她交心共情。
他是她的丈夫,却并不知道她真正在意什么,而只是一味地试探——试探在她的心中,他与前夫究竟孰轻孰重。
既无奈,又有些难过。
“为什么你能将这件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宋景渊微眯起眼,微妙的表情:“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心里知道,和眼前看见……是不一样的。”
“夫人,”他蓦然打断了她,“我一路走到今天,可不能仅仅靠纸上谈兵啊。”
宋景渊眼底的冷漠,再一次刺痛了慕溶月的心。
她垂下头,终于不再说话。
宋景渊此刻也怀着满腔的躁郁,无处发泄。
他没想到,自己也会入戏这么深。
他原本没有真的怀疑自己的妻子,毕竟他相信慕溶月的为人,在大是大非上,她不至于被一时的情绪冲昏了头脑。
但是……
不知为何,一想到本该回到家中乖乖等消息的慕溶月,却不惜对他扯谎,而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心底就燃起一股名为嫉妒的烈焰。
而此时此刻,
她竟然,还反过来指责他的冷血无情。
“我本就是这样一个狠毒、不择手段的人!”宋景渊怒而起身,背对着慕溶月,压抑着心口的躁动,低吼出声,“身在我这样的高位,若没有几分手段,又如何能稳固家业之根基?像我这样的人,有几个是真正清白干净的?谁没有背负过几条人命?谁的手上没有染过几分血污?我以为,这个道理你会懂的——看来,公主府的千金,还是待在温室里太久了。”
说着,宋景渊扭过身去,目光如炬地瞪视着慕溶月。
“慕溶月,你既然选择了我,就已经是选择了要走这条路。哪怕不愿意,也只有硬着头皮——陪我走下去。”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可能放手,永远不可能。”
他话里带刺,明嘲暗讽地讥刺她的天真与无知。
慕溶月无法反驳,只能紧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舌苔上的一抹血腥味。
……这样的道理,她又怎会不懂?
她只是……只是心里太乱了。
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
她并不想和宋景渊发生口角和冲突……她心里很乱,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或许,她只是想要听到夫君对她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或许,她需要的,仅仅是他的一个拥抱而已。
“我没有不愿意,我也没有想过放手。”
“我……我只是……”
好痛苦。
无论待在谁的身边,都好痛苦。
滴答。
泪水滚落在地。
慕溶月的尾音逐渐带上了几分哽咽,她忽地潸然落下了泪来,清瘦的双肩隐隐发着抖。
宋景渊的动作僵滞住了。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
这些溅落在地的泪珠,残留着她的余温,是毫不加掩饰的,她的真心。
宋景渊的脸色逐渐变白。
或许,她只是被那血腥的画面吓到了。
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个自幼娇养的女人罢了。
他为她找好了无数的理由,方才的愤怒此刻都化为了烟消云散。
宋景渊两步上前,弯下腰,将慕溶月搂在了怀里,抱上了桌沿。
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则耐心地吻去她的泪痕,向她致歉。
“夫人,莫要多心了。方才,我只是胡说的……”
“我答应你,我不会真的不让郎中医治他的。”
“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全凭他自己的造化,如此可好?”
“别再哭了,好么?”见她泪流不止,宋景渊沙哑着嗓音,将头深埋进慕溶月的颈侧,“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将她哄得渐渐平复了心情。
慕溶月从宋景渊怀中伸出脸来,眼下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让人看了心觉楚楚可怜。
“景渊,我想最后见他一面。”
“我答应你。此后,我便与他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她好似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她这副模样求他,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宋景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有将人默默地紧抱在了怀里。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让这该死的桓王去一边——不该怂恿她以身入局,和前夫纠缠不清了。
如今已是有些后悔了。
但可惜为时已晚。宋景渊仍克制着心头的躁闷,朝她点头应好。
“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