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谷注意到,尤大娘是用左手把红果分给在场女子的。
她右手尚且干净,而左手染上了不少红色汁液,显然刚才也是用左手剥的果皮。
可是,樊谷分明记得,尤大娘刚才力战村里邪恶NPC时,用的是右手,举起大石头砸野人时,用的也是右手。
这就说明,她的右手才是惯用手,而且也并没有在打斗中受伤脱力,还好好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用左手剥果皮?而且,在场加上樊谷和她自己,一共有十个人,为什么她只剥了九个果子去分给别人,她自己不吃吗?
她是有“一定要用左手剥东西才顺利”和“一定要看着别人吃完才吃得下”的强迫习惯,才这样吗?还是有更加阴暗不可告人的原因?
比如……她左手的戒指里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必须用左手剥果皮,才能顺势把那东西下到果子里?
想到后一种可能,樊谷心一沉。
她好不容易才让这个副本进展到这里,绝不能因为任何疏忽而功亏一篑!
希望是她想多了,但是,万一呢?她必须试试这个尤大娘。
樊谷将尤大娘给她的果子反手又递给了她,笑着说道:“尤姐姐一直忙前忙后,如此辛苦,我怎好意思自己先吃?还是你先吃吧。”
尤大娘的眼中透露出慌张,低下头,略显尴尬地搓着手:“这、贵人不用跟我客气……我这人伺候人伺候习惯了,晚点吃也不碍事……贵人对我们有大恩,还是贵人先吃……”
徐四姐见状,热情地把自己的果子递过来给尤大娘:“说的是啊,仙人对我们有大恩,你该让仙人先吃,可你刚才也救了我们,你也对我们有大恩,我也该让你先吃。”
尤大娘眼中慌乱之色更甚,连连摆手:“真的不用了,我最近闹肚子,这等凉物吃不得……”
樊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究竟是不能吃,还是不敢吃?非要我直说你才愿意招么?好吧,尤大姐,请问,你的右手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要剥果皮时,便换成了左手?”
这下,尤大娘的慌张之色,明显到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踉跄了一下,极为不自然地哂笑道:“哎呀,又闹肚子了,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徐四姐和陈招娣一左一右地抓着尤大娘的一只胳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一个人出去我们怎么放心?让我们跟你一起吧。”
这下,尤大娘装都不装了,狠狠甩开两人的手,就撒开丫子,飞快地往外跑。
这下,无论再怎么不愿相信,大家也知道她心里铁定有鬼,合力挡住她的路,把她按在地上,搜她的身,果然从她袖子中的一个暗袋里搜出了可疑物品——一个还残余一些白色粉末的纸包。
樊谷把她左手那不起眼的黑色戒指强行薅下来,凑到眼前仔细观看,在戒指内壁发现了一些白色粉末的残留。
樊谷把这个铁一般的罪证传给在场的其他姐妹看,同时质问尤大娘:“你方才坚持要自己出去找吃食,就是为了方便在吃食上下你藏好的药吧?你不敢吃自己摘的果子,也是因为,你在这上面下了药吧?你到底下了什么药?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我们?难道她们不是你的姐妹?难道我不是你的恩人?”
尤大娘见她的不良意图藏不住了,就开始声泪俱下地打感情牌:“贵人明鉴呐!我也不想干这种龌龊事儿,都是家里那死鬼逼我的,他为了收谢礼,每次都让我帮他把想逃的女人拖住,用药迷晕,然后找人带回村……我也不愿这样啊,但是如果我不配合,他就要打死我啊!”
陈招娣狠狠地呸了一声,嫌恶地说道:“你骗鬼呢!整个村谁不知道你力大如牛,当初你自己要逃,还是四个男人合力才把你按住。就你那个骷髅一样只剩骨头,风一吹就倒的男人,还能威胁到你?别是你自己财迷心窍,才上赶着要当叛徒吧!”
徐四娘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啐道:“我就说你前段日子怎么戴着大金链子四处招摇,你不是一直在我面前哭穷么?还骗我说那是你借的,我这个傻子还真信了……原来是你闷声赚着这样黑心烂肝的钱!王旺家的张小喜平日里跟你要好,她上个月半夜跑了被抓回来,也是你在使绊子吧?”
其他女子也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地指控起她来。
“李二妞一向胆小,怎么去你那串了几次门子就敢逃跑了,不会是你为了收抓人的回礼,故意唆使她逃跑的吧?她被抓回来之后可是被打得半死!”
“金小娥做事那么谨慎,怎么会被人猜到她藏在潲水桶里?莫非也是你在通风报信?”
“罗素英被抓回来时大喊她信错了人,该不会说的就是你吧?”
……
尤大娘一直在辩解,但她的辩解越来越无力,终于破罐破摔地喊道:“对!我就是爱钱怎么了!想过得好点有错吗!反正你们这些臭表子也脏了臭了,一辈子毁了,利用你们多赚点钱怎么了!”
这话引起了众怒,不知谁先带的头,冲过去开始对她拳打脚踢。拉扯之间,她衣衫破裂,也不知谁惊叫一声:
“晦气,她,她竟然是……!”
然后,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质问,和尤大娘颠三倒四的自述中,樊谷拼凑出一个离奇的真相。
尤大娘原名尤大郎,是个长相美艳,宛若好女的男人,又自幼体弱声细,被他那崇尚“勇猛阳刚男子气概”的双亲和兄弟们一直嫌弃,欺负,他哭得越惨,他们笑得越厉害,还说他活该,谁让他跟个女人似的?
等他长到了十二三岁,从未把他当人的亲人,又把他卖给了一个好男风的富商当娈童。那富商虽爱他貌美,但嫌他体弱禁不起折腾,便花钱给他调理身体。
这一调理就调理过了头,得了猛药的他虽落下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后遗症,但也变得力大无穷。某次,在富商带尤大郎外出,准备把玩腻的他转送给生意伙伴时,尤大郎把他打晕,偷走了他的钱。
第一次成功逃脱的他,还没得意多久,就不慎住了个黑店,被黑心店长用药迷晕了,卖给一个四处招收貌美道童来取乐的禽兽道士。那道士手上有些邪药,比如“涌泉散”,能把一个天天想逃的人改造成离不开男人的人,比如“缩阳神丸”,能够最大限度地削弱男性特征,让一个男人吃下后,哪怕混入女人堆,和女人同住也不易被察觉真身。他用前者改造了尤大郎,又在他也觉得玩腻了之后,喂尤大郎吃下后者,把他卖给另一富人。
那富人正是牛富,“生财有道”的牛富挖掘出了尤大郎的另一“妙用”:让他伪装成女人,去获取村里女人们的信任,套取她们的逃跑计划,或是直接鼓动她们逃跑,然后再把她们抓回来,拿感谢金。
就连那次尤大郎逃跑,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为了让别人相信,“尤大娘”是个追求自由的女人。
可笑的是,把尤大郎当玩物和骗钱工具的牛富,因为愿意给他一点点赃款,愿意给他介绍别的玩家,被他当作大恩人,言听计从,而真正把他当自己人,对他真诚相待的女人,却被他仇恨、伤害。
用他自己的混账话说,就是:“要是女人都争气点,不要被人看不起,我怎么会因为像女人而被欺负?……我一生的苦难都是由女人而起,我逃不了,她们也别想逃!……”
众人都沉默了。
骂点太多,一时不知从哪开始骂起。
白芳气得发抖口吃:“你你你,你就不怕遭遭遭报应吗!举头三尺有有有神明!”
尤大郎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悲凉地说道:“什么神明?若真有神明,我烧香拜佛行善积德时为何处处不幸?若真有神明,为何我总不见恶人遭报应?我早就不信神了,只有心肠硬起来,日子才能过得好!”
听着这些话,樊谷的心越来越凉。
她感到脑子嗡嗡作响,这种嗡嗡的声音还从脑子扩散到了耳朵,耳边的声音也遥远了起来。
难怪啊,难怪别人都叫她仙人,只有尤大娘叫她贵人。
原来这是尤大娘人设上“不信神仙不信报应”的暗示啊。
如果她没猜错,在她选择答应帮许芳救其他女人之后,等待她的最大危险,不是村里拦路的邪恶NPC,不是山洞里忽然出现的野人,而是尤大娘……不,尤大郎这个隐藏在“被救者”当中,还一直扮演着“正义贴心大姐”的内鬼吧。
外敌在明,内鬼在暗,发现内鬼的难度本来就更高。
在解决了很多外敌,心情最为放松之时,也是最容易被内鬼趁虚而入之时。
如果不是她多想了一下,多试探了一下,她现在多半已经吃了果子晕了过去,然后被内鬼叫来的村里人卸掉武器带回去,卖到另一户人家,彻底game over了。
果然是个危险的陷阱。
她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陷阱,惊险地阻止了最坏的结果发生,她应该高兴的。
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想起现实中许多女性,就是因为太有同情心,被“弱者”害了。
这世道,总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教女人要善良,要共情,要柔软,要善良到看见个“弱者”就当朋友,甚至当同盟,要共情到觉得“苦难”的男人就能理解女人的苦难,要柔软到觉得比大海还深的隔阂都能靠协商解决,比钢铁还硬的心肠都能靠良言感化。
等她们因为善良错信了人,遇到危险,又来指责她们天真愚蠢,活该被骗。
尤大郎值得同情吗?或许吧。但她同情心有限,一点也不想分给他。
所以她静静地看着愤怒至极,转为失控的女子们,捡起尖锐的石块,把尤大郎活活砸死。
不是她不想加入,而是她挤不进去,索性在旁边看戏。
连早就被吵醒,得知了原委的小女孩二丫,也加入了这场叛徒讨伐战。
看着她小小的脸蛋上嫉恶如仇的表情,看着她毫不手软的动作,樊谷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庆幸。
女孩子,还是要从小就狠一点,才不容易受欺负。
樊谷恍惚了很久很久。
后面的事,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云雾和隔音壁,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从牛家兄弟那里搜来的金钱分给那些逃出来的女子的。
她记不清喜鹊在分批送那些女子回到故土之前,她们是如何对她说感激话的。
她记不清系统恭喜她成功识破阴谋,救下这些女子,达成西王母的期许之后,她又得到了多少来自她们,还有西王母的好感度。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在系统提醒下,去到这个故事开始的地方,“织女”沐浴的圣心湖,找到西王母所说的秘密心法。
直到翻开那本心法,发现那上面竟然写了接下来九个副本的提示线索和注意事项,她才稍微恢复点知觉,从长久阴郁的心绪中走出,久违地笑了。
看来,多绕了那么多弯,多受了那么多惊,多吃了那么多苦,坚持到这里,还是很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