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芝没有回复消息。
隔天上学,是芝到班上后习惯性整理要交的作业。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那一张数学卷子。她在座位上反复回想自己的卷子到底去哪儿了,最后只能怀疑,她把卷子落在孟浮桥家里了。
可今天是周五,孟浮桥不来学校。
那她怎么办?
是芝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的焦虑减轻。她一向循规蹈矩,不迟到不早退,每次都按时交作业,人生里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意外发生。
所以,诸如“没带作业”、“钱包掉了”、“被人针对”这些事,对是芝来说都算是平顺人生里不幸的波澜。
她很担心出错,因为一旦出了问题,她就会被责备。
就像丁岚说的那样,她因为过于害怕承担后果而选择了逃避。
她又想起自己在建筑工地上的事,那是她十六年人生里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孟浮桥的出现及时解救了她,并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上来。
是芝想起他的话。他问:“你想怎么解决。”
这是她的人生,她想怎么解决?
是芝的慌乱逐渐平复,她开始努力想办法。首先,她要去跟老师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做出弥补。她可以在广播操的课间离开回去拿作业,韩柿的奶茶店开门了,她可以问到孟浮桥的联系方式。
这样,她既不用暴露自己去了孟浮桥家,也解决了问题。
想到这里,是芝有点高兴。她第一次脱离母亲的控制,思考关于“怎么办”的问题。不管结果如何,她踏出了人生第一步。
早读结束后,是芝主动向张老师承认了错误,并表示会把作业拿回来。是芝是第一次没带作业,也很诚恳,张老师没说什么。
广播操课间时,是芝拿了假条往外跑。李合子看到她的身影追了两步,想要问问她是不是没看到自己的消息。可她已经跑出了学校,李合子只能作罢。
是芝找韩柿问了孟浮桥的电话。拨通电话后,是芝的手心发潮,明显很紧张。
电话没有被接起。
一连拨了三通电话,他都没有接。
韩柿将拿铁封口,递给是芝:“直接上去找他吧。虽然他起床气很重,但你送一杯咖啡过去应该会好一些。”
是芝向韩柿道谢。韩柿抓了下自己的卷发,“快去吧。”
是芝离开后,韩柿拿着放在工作台上的封面草图发愁。这还是乐队花了大价钱找到的画手呢,弄出来屎一样的东西。
她实在忍不了,打电话给经纪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巧克力味的屎和屎味的巧克力你选什么?”
经纪人刚睡醒,声音还含糊。但听到这么刺激的选择,他忍不住质疑:“有什么区别,本质都是屎啊。”
“你也知道啊,你给我找的设计师就是这么个东西啊!!!”韩柿咆哮。
-
是芝来到孟浮桥家,她按了好几次门铃,里面终于有回应。
大门被打开,孟浮桥站在那里。
他套了件黑色拉链外套,帽子套在头上,原本深情潋滟的桃花眼变得冷冷的,整个人显得格外不好惹。他的衣服内里中空,什么都没穿。随便瞟一眼,就能看到他露出来的皮肤。
她忍不住感慨,他胸口那块皮肤好白。
是芝懊恼地想要敲自己,她在想什么呢?
她将手里的拿铁咖啡递出去。孟浮桥没接。他问:“干吗?”
“我的数学卷子掉你家了。”她声音很小。
孟浮桥转身,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找到了那张数学试卷。他将卷子递给是芝时,屋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阿桥,能不能把衣服递给我?”
是芝整个人愣在那里,手里的咖啡也差点滑落。她顺着大开的门看到客厅椅子上搭了一条连衣裙,下面隐隐盖着少女款内衣,露出了半张圆弧。
而且那张椅子,还是她昨天坐过的。
她的脑子里冒出了很多不该出现的声音和画面。谁没有因为好奇偷偷了解过成人动作小电影呢?分班之前,她无意在班级男生的MP4里看到那几帧四条腿缠在一起的画面,当时她就心慌意乱,手心都出汗了。后来她努力忘掉那些镜头,总以为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可现在看来,她还是失败了。
内衣搭在餐桌的椅子上,孟浮桥的外套里是中空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引人遐想。是芝不敢面对这样的孟浮桥,匆匆将咖啡塞到了他的手里,转身就跑。
电梯停到二十楼,她看了一眼,选择从安全梯跑下去。
顺着楼梯而下,是芝心情慌乱,差点被自己的后脚跟绊倒。她连忙拉住扶手,却松掉了那张试卷。卷子飘飘摇摇,像一只小船在无边的海上失去了方向。
她的迷茫一并扬了起来。是芝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她来要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拿回试卷。
受惩罚又怎么样呢?应该好过刚刚那一刻的尴尬和无措。
他是不是真的和那个没露面的女生,发生了什么?
是芝终于明白了李合子为什么不肯去球场看孟浮桥打球,站在球场上就不是滋味。她找不到定位,不知道自己是谁,平等地嫉妒每一个敢于将热烈恋慕宣之于口的女生,也深深厌恶自己和孟浮桥之间的距离。
她停下了脚步,慢慢蹲下身,将脑袋埋在膝盖里,用双手圈住自己。
是芝很想将脑袋放空,可刚才的女声在脑海里又一次想起,还有另一道声音与之抗衡:“是芝,课间操快要结束了,你还赶回去交作业、上英语课。”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多余。
她站起身,往下走了几步,将试卷拿起来叠好,放进了校服衣袋里。
回学校之后,是芝交了作业,还遇到了李合子。李合子将她拉到角落,“你跑那么快干吗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芝的情绪已经在奔跑中被消耗掉了,此时的她只觉得累,也没有力气反复斟酌那一刻的感受。她的表情格外平静,只是说:“没带卷子,跑回去拿了。”
李合子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有什么事。”
她的关怀情真意切,是芝越发觉得昨天的想法可耻又心虚。这一刻,是芝有些不敢看李合子,生怕她看出端倪。
“没事就好。”李合子拍了拍是芝的肩膀,然后变魔术一般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包咪咪虾条,“留给你的。”
是芝笑了笑,接过虾条。
触摸到袋子上的小小尖齿纹路时,是芝的心也像是被咬了一口。她不想要自己的生活里处处都是孟浮桥的身影,她应该主动断掉一些东西。
是芝说:“合子,你等我一下。”
“啊?哦。”李合子站在走廊上,背靠着栏杆,看向是芝跑进去的身影。
是芝将那几支笔拿出来,还给了李合子。李合子心一跳,有种莫名的不安。她强装镇定,问:“芝芝,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是芝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盯着李合子的唇,说:“我知道孟浮桥住哪里了,如果有可能,你自己送给他吧。我和他不熟,他也不找我借笔。”
别人也许听不出来,但是芝很清楚,她说话的语气非常生硬,就像是在背台词。
可李合子没有注意这些,她只听到那句“我知道孟浮桥住哪里”。她高兴地搂住是芝,“真的吗真的吗?你快告诉我!”
她的雀跃引起了路过同学的注意,李合子警惕起来。她将是芝拉到角落,“你说,我记着。”
是芝说了楼栋,但模糊了具体信息。她说:“听说不是在七楼就是在八楼。”
李合子顺嘴问:“你家在几栋几楼啊?”
听到这话,是芝的呼吸窒了窒,她不想告诉李合子自己的窗户正对着孟浮桥家的客厅阳台。所以她又说谎了。
自从认识孟浮桥后,她的生活里总要出现一些非必要却要说谎的时候。
真的好难。
她说:“隔挺远的呢,都不顺路。”
李合子听到这话,很快打消了去是芝家的念头。她握着笔说:“谢谢你啊。”
送走李合子后,是芝往教室的方向走。她遇到了拿着手机看短信的张麟。张麟一见她就打了个招呼,“周六我生日,来我家酒店一起玩?”
是芝有些犹豫,上课铃正好打响。此时张麟扯着嗓子喊:“就这样说好了,我等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她完全没办法拒绝,就被张麟安排了个彻底。
-
放学时,李合子在八班门口等是芝放学。是芝走出来后,她一把挽住了是芝的胳膊,“走,我送你回家。”
是芝想,这哪里是送她回家,这分明是找机会“偶遇”孟浮桥。
她没有拆穿,只是陪着李合子往小区走。到门口时,李合子问:“你家住几栋啊?”
是芝早在回家的路上编好了谎言。她说:“一栋。”
李合子仰头去找门栋编码,发现五栋就在眼前,但一栋暂时没看到。她叹了口气,说:“要是你住六栋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去你家在阳台上看孟浮桥了。”
这一刻,是芝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她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四肢都发凉。哪怕李合子猜个四栋,她都不至于这么紧张。
她家真的住六栋。
每一个微小的谎言都像一根扎进手里的木刺,它很容易被忽视,但时日长久,毕竟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总会刺痛发炎,最后烂出难看的创面。
是芝只想摆脱掉这一刻的逼仄感,她摇了摇李合子的胳膊,说:“我去给你买奶茶吧,小区门口那家奶茶店还可以。”
李合子本来想和是芝一起去的,可她眼角一瞥,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偷看孟浮桥太多次,很熟悉他的身影。在学校楼梯拐角时,他和八班的几个男生们一起上楼,即便只露出一条后颈,李合子也能准确将他从中找出来。
她都觉得这是一种超能力,这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李合子不动声色挪了下位置,完美挡在了是芝看向孟浮桥方位的地方。是芝是她的好朋友没错,但有些私心还是超越了关系。
她觉得是芝和孟浮桥没什么可能,两人之间的差距比银河还宽。
可她也没办法否认,是芝和孟浮桥过分有缘了。他们不仅是同桌,还住一个小区。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会让人多注意一下。
她不希望孟浮桥看向是芝。
所以李合子轻推了是芝一下,说:“那我要茉香奶绿,辛苦你了。”
是芝点了下头,往“柿柿如意”的方向跑去。
而李合子迅速整理了头发,又掏出小镜子检查了眼睛和牙齿。她确认偷画的眼线和睫毛没有花、牙齿上没有黏东西后,这才转身。
恰好,她和孟浮桥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接时,李合子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她抿了抿唇,强装镇定,喊了一声:“孟浮桥。”
吐出这三个字时,李合子有种理直气壮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和那些围观他打球的女生不一样了,她和他有直接的、正当的联系了。
孟浮桥停下脚步,随意看了她一眼。
李合子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那么一声,也不懂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他的视线都看过来了,她总要说点什么,才显得自己和那些骚扰他的女生不同。
她急中生智,说:“你认得是芝吗?我听说她住这里。我是她朋友,我来找她。”
孟浮桥翘了翘唇角,漆黑的眼底透着一抹了然。他半天没说话,直到李合子脸都红了,他终于散漫地开口:“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