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晨雨落下,湿冷的空气越发透心凉。
窗外有鸟叫,声音粗嘎,尾音拖得老长。躺在床上的是芝被吵醒,她揉了下眼睛,仔细分辨了一阵。
这叫声,很像是喜鹊。
有淡淡的惊喜浮现出来,是芝连忙下床,轻手轻脚打开窗户。
拖着彩尾的喜鹊落在了窗台上,圆圆脑袋上缺了一撮毛,眼睛黑亮黑亮的,看起来很有精神。它还歪着脑袋冲她嘎了一声。
是芝的脸颊上露出两颗小小的酒窝。
这只鸟是她搬来这里时,从野猫的嘴里救下的。她求妈妈何媛把鸟养在家里,何媛嘴上说好,隔天就把喜鹊丢了出去。
是芝去问,何媛当时在洗菜,听到这话,把莴苣狠狠甩进了水池了。她反问:“我养你都费劲,还要去帮你养一只鸟?”
她湿着手点在是芝的额头上,“要是你的成绩像李合子一样好,我就帮你养那只喜鹊。你能吗?你不能!你爸是交了两万一的建校费才把你送去一中读书,小姐,拜托你专心一点!”
又羞又愧的情绪将她压地抬不起头。她不懂多留一只喜鹊在家和学习成绩不好是什么关系,但看到何媛的表情,她总觉得自己的要求是极大的罪恶,是完全不合理的。
她捏紧了衣角,然后说:“我会努力读书的。”
没想到,这只喜鹊好争气,不仅养好了翅膀,居然还飞回来了。
是芝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
话音刚落,是芝听到了隔壁房间的脚步声。她连忙拉上窗户,打开桌上的CD机。
英语单词从多孔喇叭里传出,是芝连忙翻开书,坐在桌前。
不多时,房门被打开。何媛进她的房间从不敲门。
“睡得好吗芝芝?”何媛问。
其实不怎么样。床垫太硬,窗帘也透光。对面楼同层的邻居是夜猫子,整夜都没关灯。她半夜是被照醒的。
但是不能说。窗帘是何媛精心挑选的花色,她很喜欢。床垫也是何媛买的,她说小孩不能睡软床,就是要睡硬的棕垫子才长得高。
所以是芝只有一个回答:“挺好的。”
“书本费一百七十八对吧,我给你两百,剩下的钱自己拿着买点吃的。我今天要去设计院,没时间给你做早饭。”何媛说。
“好的。”是芝回应。
何媛转身回了房。
是芝的心咚咚直跳,她悄悄掀开窗帘,喜鹊消失不见。
一阵失落涌了上来。是芝叹了口气,都没来得及给它留点吃的。
是芝洗漱之后换好校服,又去桌上拿了两百块钱塞到蓝色的毛绒钱包里。
何媛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是芝乱糟糟的床:“又不叠被子。学习学习也不好,生活习惯也差。你看看人李合子,长得又漂亮,生活习惯也好。你呢,起码有一样要向人家看齐吧?”
是芝连忙放下书包,回去把床铺好,这才走到门口换鞋,说:“妈妈我去上学了”。
何媛嗯了一声,“钱要省着点花,听到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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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离学校很近,步行只要十五分钟。
江城一中在全城高中排名第一,学校里好多天才,她每天苦读到十二点也比不上。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是芝的分数不理想。
成绩中等偏下,数学只考了七十一。老师忧心忡忡约谈家长,说这个分数连考大学都难,一定要抓紧。
何媛听了当即决定搬家,还给她报了个寒假补习班,又花了大几千。
花了一大笔钱后,何媛天天念叨:“你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我和你爸,我们为了你都搬了家,现在我上班要一个半小时。”
是芝走进便利店拿了一瓶光明新鲜杯牛奶,走到收银台时被人撞了一下。撞她的中年男人骂了一句:“小婊子走路也不看着点!”
是芝被骂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时,男人又狠撞了她一下,离开了。
是芝觉得莫名,委屈和怒气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
她强忍着将难受劲儿咽了下去。今天分班,她还要去找自己的新班级在哪里,要是迟到了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她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情绪收好,走到收银台。
店员打了下价签,“四块五。”
是芝去翻书包,这才发现两层拉链都被拉开了,自己的蓝色小钱袋也不见了。
她头皮一麻,心跳也变快了,连后背都有些发凉。要是钱都没了,她肯定要被何媛骂。
是芝蹲在地上开始翻包。她将所有的东西倒在地上,但怎么都找不到那个蓝色的、毛绒绒的、上面还绣了一颗小草莓的钱袋。
这一下,原本压下去的酸意和委屈再度浮现,她的喉头和鼻子一起堵住,连眼眶都胀胀的。
偏偏前台店员还嫌她把地板弄乱了,他将牛奶扔到一边的框子里:“没钱就别装钱包不见了,出去出去,别演戏了。”
她很想反驳,但常年的忍耐让她习惯性压抑自己。她用力咬着嘴唇,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是芝将地上的书本重新拾起,放进包里。她没拿稳笔盒,摔落在地,几只中性笔都飞了出来。有一只掉得老远,她刚要去捡,一只修长的手抢了先。
那只手捡起蓝色的水性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手指一动,蓝色的水性笔在他的指尖转出了一个完整的圆。
潇洒不羁的动作,也很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手指一顿,笔又被握住,递了过来。
这时,是芝看清楚了。那只手的小鱼际上,有鲜红的文身。
像是彩虹,又像是一道桥,弯弯一绕,顺着皮肤藏到袖口里。
她还没看清楚,对方就收回了手,将自己的那瓶咖啡搁在收银台上。然后她听到泛着小鼻音的男声:“和牛奶一起买单。”
是芝诧异地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
一中的运动校服松垮地系在他的腰间。男生穿了件黑色的宽大卫衣,胸前印了只凶狠的罗威纳犬。他的头发理得短短的,只剩一层青皮。但五官骨相极好,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配一双桃花眼,显得又痞又帅气。
只是,他的下巴上擦出了一道血痕,他抬手抹掉了。
她抿了下唇,心里有些急。她不习惯要陌生人的东西,于是轻声说:“不用了,谢谢你。”
男生没搭理,付钱后将牛奶和另一样东西扔进了她的敞口书包里。
他转过身,随意挥了挥手,吊儿郎当的。
是芝想拿牛奶还给他,意外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手感极熟悉,好像是她的钱包。
她立刻拿出来,果然是那只失而复得的蓝色钱包。她打开一看,里面的钱都在,连校园卡和交通卡也一并放得好好。
是芝顾不得其他,往店外跑出去。她没看到男生的背影,反而看到刚才撞他的男人被警察抓着问话,有路人小声说:“一中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子好猛啊,上去就是一拳,直接把小偷打翻在地。”
心脏砰砰直跳,耳朵里的人声混成一团棉花。她有点懵,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有那双桃花眼在一闪而过。
甚至都来不及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好好和他道谢。
不过他是一中的,应该有机会可以遇到。
她重新拉好书包,整理好校服。这次,她不敢再把书包背在后面,只能拎在手里,走进学校。
刚到主席台前的告示板时,是芝感觉肩上一沉,再转头看,是她的好朋友李合子挽住了她的脖子。
李合子一来就招来了好多目光。她五官秾艳,长发束成马尾,一双鹿眼水灵灵的,嘴唇上偷偷擦了层透明的唇釉,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和她很不一样。
是芝是短发,脸上挂着婴儿肥,一双眼睛说不上什么特别的眼型,还有点内双。勉强鼻子秀灵,嘴唇小。得到最多的评价是,“这姑娘长得好乖,肯定很听话”。
至多至多是,“长得挺可爱的。”
而李合子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当演员可惜了。”
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李合子问:“我刚才帮你看了,你在八班,我在三班。咱们之间隔了一层楼。以后下课还是可以经常找你。”
是芝忍不住笑,露出了唇边的酒窝。她性子本就温吞慢热,去新班结识新的同学是一件困难的事。有李合子的话,她觉得自己还能拖一下。
李合子将她拉出人群,低下脑袋,两人头顶相触,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像是要围住什么秘密。李合子压低声音,清亮的嗓音里带了一丝不知名的黏糊:“你知道吗,孟浮桥也在你们班。”
是芝听过几次孟浮桥的名字,都是从李合子这里。
李合子会去看他打球。但她从不去球场,只是拉着是芝在班级门口往下看。是芝有点近视,只看得到黑色的背影。
而李合子显得淡定又不淡定。她会在孟浮桥进球时压低声音尖叫,小声跺脚。有时他投中三分球,她还会激动地摇是芝的肩膀。
但淡定的是,她总会批判那些围在球场上的女生,说她们张扬,声音叫那么大,孟浮桥肯定看不上这样的。
她心思细腻,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李合子不说明,她也不点破。
是芝觉得奇怪,“你不是说孟浮桥的成绩很好,他怎么会在八班?”
江城一中高一一共十二个班,一班和二班是火箭班,三班和四班是重点班。进了这四个班,是保证能上一本大学的。
像是芝这种在八班的,基本是末流了。因为还有两个班是国际班,和国外大学对接的,不参加国内高考。
李合子说:“你不知道吧,他期末考试缺考两门,所以去了八班。”
是芝在心底叹了口气。人家缺考两门才和她一样,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吧。
李合子说完,挽住她的胳膊:“走,我送你去八班。”
是芝知道她藏着什么心思,两人一同往八班走。只可惜,李合子几乎把班里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了,最后失望地离开了。
走之前,李合子还说:“我下课再来找你。”
是芝笑了笑,挥手和她告别。
李合子离开后,是芝巡看一圈,没几个位置了。她捡了第一组第五排的位置坐下。
第一节是数学课。她低头从书包里拿眼镜盒和笔记本,摸到毛绒绒的钱包时,心里好像被橡皮筋弹了一下。
不是很疼,就是有种一激灵的感觉,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酸涩和惊心感,想得多了又有点小题大做。
正在这时,班里突然爆发一阵热烈的呼声,有男生喊:“帅逼我桥哥,人狠话不多。为爱下八班,情场新典范。”
清冷的笑声传来,然后是一声,“滚”。
声音特殊,是芝忍不住抬头。
她看到了那件黑色的卫衣,看到了那双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