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乐圣都是音乐主流派系的代表性人物,大约谁也不能相信,这一回合,意料之外,罗兰教授会选择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赛事结束,学生们一边倒的蜂拥而至,希望我能与她们讲解讲解即兴创作的精髓。
入学以来,我还没有主动抢过谁的风头,突如其来的光注令人无措。拖延了一时半刻,走出教堂时,见乐圣立在一座石像旁边,神色复杂的望着我,说道:“唐杺,我始终以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难以捕捉音乐里此起彼伏的情绪流转,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温情的一面,想来,你心里深藏的那份情怀,并不是因我而起。”
望一眼迷雾笼罩的邱岭,娓娓道:“我曾存了一丝幻想,但终究是浅薄了。”
我踢踢脚下的碎石,略有惭愧道:“我知道你为这场比赛准备了很久,但……”
他摇摇头,打断我道:“你今天的演奏很成功,超脱,超凡,超自在。给我上了很生动的一课。我虽然不能如愿拜师罗兰教授,但今日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自那日后,很长时间里,我与乐圣再无晤面。
罗兰教授亲授的学生,本就笼罩了一层炙手可热的光环,我也只能依从罗兰教授安排,从学生公寓搬去了月弦舍独立教堂居住。
那是一座空旷偏静的院落,院落深处种植着一片罗勒花海,中世纪考究的建筑结构隐没在花海后面,美景背后,尽显孤寂。平时里,只伊莎贝拉罗兰教授一人在此长居。
月弦舍,其中有一个月字,罗勒花代表着一种强劲的生命力,若她果真就是黎月,心中必然深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怀。
我最初接近罗兰教授,是为解开心中的一丝疑惑,想知道黎月当年经历过一些什么事,她如此在意自己腹中的孩子,怎么会中途舍弃,一个人隐居在异国他乡?
但我从罗勒花海里一路走近,古朴的院落里,艺术气息扑面而来。罗兰教授坐在一把经过岁月磨砺的古琴后面,音律从指间缓缓淌出,阳光倾斜,照亮她的半盏面孔,静谧,专注,如梦如画的景象,让人不忍扰她片刻清净。
我突然有一层感悟,俗事因果繁复,她是不是黎月却也不重要,与其追根究底,倒不如活在当下自在。于是敛了心中亢杂的情绪,未向她提及过关于过去的一个字。倒是罗兰教授仔细打量了我许久,眼里是少有的清明,问道:“你弹的曲子?师承何处?”
我毕竟是没有勇气直诉过往,回道:“儿时,与一个善弹曲的伙伴学习过些皮毛,不过是日常兴趣,没想过在这方面能取得什么成就。”
她缓缓笑了笑,优雅的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脸上不见丝毫岁月刻画的痕迹,却多了一丝亲和力,道:“你倒是实诚,没有专业系统的音乐基石,敢摸我的乐器,真是勇气可嘉。”
我近前两步,道:“您该不是因为我摸了您的乐器,坏了规矩,不得已才收我为徒吧。”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道:“当然不是。”又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曾他也弹了首相似的曲子,却不是你这一首,也说是受童年伙伴影响,迸发出的灵感火花。”望我一眼又道:“人活的越久,步步向前,大多忘却了来时的路,你这首曲子绵长深远,音律如画,未经雕琢,却已有大成之相,你有如此天赋,我若将你埋没了,岂不可惜。”
罗兰教授并非高高在上的存在,她是一个亲和力十足,耐心细致的音乐匠人。
我与罗兰教授算不上朝夕相处,除了课堂上的交流,她从不与我闲谈生活琐事,似她这样的人,生活起居、思想情志都融入到了音律当中,旁人旁事,一概与她无碍。除了罗勒花盛开的季节,每日傍晚,她会在那里闲坐几个时辰,偶时也会拨弄一两首曲子。
这时刻,我通常会坐在房间窗台边,一边听曲,一边看景,在幽静的时光里熏陶久了,我在音乐创作上倒也摸索出一些深邃的门道,进步可谓日新月异。
两年后的一个音乐节比赛,乐圣以一首小提琴曲荣获魁首,成为了伊莎贝拉罗兰教授最后一名关门弟子,也算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但那年之后,罗兰教授再也没有举办过任何一期选拔赛。
自乐圣加入后,我开始掌握一些协奏曲的创作技巧,罗兰教授在教学上仍维持她一惯的做派,唯一不同的是,她偶时也会与我们交流交流心得,谈谈她少时作曲的往事,遇上一些外界有资历的赛事演奏机会,她也会为我跟乐圣争取演出机会。因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乐圣不得不捆绑一处,成了音乐会上的最佳搭档。
一年后,乐圣连创两首个人成名曲,在整个音乐界大放异彩,唯我最初创作的那首《初现》,尽管我已将它的曲调掌握的炉火纯青,却始终没有将它推向外界。
五年学期转瞬即至。
大约半年前,罗兰教授就开始替我们筹备毕业音乐会上的选曲工作。这样知名的学府,许多学生毕业前,就已经在业界崭露头角,毕业即能有个好的奔赴前途。自然籍籍无名之辈也数不胜数。
伊莎贝拉罗兰教授对我与乐圣寄于了十分的厚望,也因她执教30余年,到了该退休的年龄,这次的毕业会,也是她的告别会。
据说,校方邀请了历年来,伊莎贝拉罗兰教授的学生前来参加这次的毕业音乐会,届时,也可与那些在音乐界各有成就的师哥师姐们切磋技艺。甚而,有一些知名机构前来选拔新秀人才,五年潜修苦练,只为展露一朝风采,这样的日子,算得上是学院的大事。
临近毕业典礼的头天晚上,伊莎贝拉罗兰教授破例将我叫去了她的私人书房。
古雅简朴的书房里,一盏古木书桌,书架上,是她执教多年,整理的各种乐籍,幽光锃亮的古琴静置在旁边的琴架上,她善弹琴,这把琴是她使用频率最高,也最钟爱的乐器。一个音乐家一生的轨迹,在这一方空间里,一眼览尽。
伊莎贝拉罗兰教授难得没有与我严肃讨论音律,她坐在书桌旁,沏上一盏茶,如同一位慈祥的老者,轻缓道:“唐杺,你跟我学了五年音律,都说求学须善问,旁人学习,常是副不求甚解状,我仔细观察你五年,你却与旁人不同。”
她说:“你从不主动向我提问,却通达其中道理,对于每一个音节,每一瞬韵意,都把控的如此精准,与其说我教会你什么,不如说,是你定义了自己的风格。喝口茶,抬头望向窗外,半晌,又道:“兴许是年龄大了,近年来,总记起些陈年旧事,我时常在你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如此相像,却又……截然不同。”
我蓦然抬头望向她,眉眼深处,依稀是岁月刻画的痕迹,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罗兰教授陪伴了我五年时光,一日为师,终生难忘,她如此安然自在的人,谁又能轻易扰动半分?
罗兰教授敛了思绪,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又道:“唐杺,有想过未来的出路吗。”
我如实道:“音乐这门艺术,喜欢便学了,拜您为师却是个意外,您光环甚重,我却不堪重用,未来的事不做深想。”
她浅浅打量我一番,慎重道:“如果你愿意,毕业后,你可以留在月弦舍教学,她指指身后的书架:“这是我这些年,整理收藏的一些典籍,以及这把古琴,待退休后,我想将它们都留给你,希望你能善存善用。”
我颇为惊讶:“您是希望,我做您的未来接班人?”
她点点头道:“我学生不多,渺渺数人,各有所成,乐圣那孩子与你不同,他目标明确,每做一件事,都力求有个最好结果,不甘偏居一偶。而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退后一步,行礼鞠躬道:“您如此抬爱,我却恐令您伤心。”
她淡笑道:“噢,你另有打算?”
我道:“这五年,是我有生以来,生活最平顺的五年,能有幸成为您的学生,是我一生的骄傲,如有可能,我自然愿意留校任教,但我心愿不在此处。这些年,我也想通了一件事。生命从诞生到腐朽,如此漫长的过程,追求什么也不过分,但使自己欣然愉悦,却不大容易做到。我有爱人,有孩子,我想要回到他们身边。”
她略有些讶异:“你……已经结婚了?”
我道:“当然……可惜中间经历了太多波折。此一生,自觉诸事已毕,我再没什么额外想做的事,余生只想守在他们身边。”
她惋惜的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道:“我原以为,你那首曲子,捂怀里怕是要化了,大约是在等一个真正能赏识之人,我想着明日……也罢。”她微笑道:“艺术的尽头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回归生活本质。你深霭其中的道理,如此,我便再没什么忧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