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性情算不上天真浪漫,心底也明白,我与苏辞仓促成婚,有些不明不白的规律,因不被人看好,势必要受些阻挠,又因阻挠不成,这宿命的因果从一开始就种下了。
我因学业未完,仍旧惦记着以后回校深造,苏辞工作时,我大部分时候在家里自修读书,除了定期产检,对生活环境并不挑剔,便是秦格三番五次上门挑衅,我也不予理会。
后来回想,大约我能顺天应命接受所有事情发生,心底深处是有种超然的自信,既没有被命运捉弄的恐慌感,也没有身处异国他乡的局促不安。所以,尽管那段时日过的坎坎坷坷,争情斗醋的事时有发生,但秦格每回与我碰面,却也只能自导自演,在没趣中找些乐趣。
就连苏辞也调侃我,说我比他更适合当一名医者,他说,医师最好的状态,不因生离死别而漠然,不因生物解刨而怵然,不因了悟命理而渺然,也不拘泥于一时片刻的情绪波动,生命时时都有它不同的样子。他说我天然就有这样通透的悟性。
其实,苏辞并不知道,当年我冒雨上山寻他时不过十岁,一路惊心动魄,在看到那本他从不离身,却散落在地上的琴谱后,误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纵然后来真正出事的人是我,但那股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已经深入肺腑,多年封闭的情绪一旦释放,感情来的必然不同寻常。因而,我后来与他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荒废学业,执意留下孩子,奔赴异国他乡,都算是追逐执念的不二选择。
我既选择走一条艰辛路,路上阻碍也就不算阻碍,倒不是因为有明悟事理的慧根。
所以后来那日,他陪我去医院产检的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说是实验室发生一起药液泄露的危机事件,他需要赶回去处理。我十分从容的让他相信,我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他果然对我放心,深信我已经适应了婚后的生活。
他一再吩咐司机务必将我安全送到家,并在下一个路口下了车,几秒钟后,人还没走到马路对面,就听见一声砰然巨响,转面看过来时,见到的,是一辆载重的货车将我乘坐的汽车挤压的不成形状。
我不清楚他亲眼目睹那一幕发生时,心里有过怎样的剧烈冲击,一如多年以前,他从废墟里将我刨出来,匆匆抱着我往医院赶。
只是,这一回的梦境里,镜头被慢放,从苏辞下车,至司机发动汽车,迎面撞击货车的短暂一瞬,我匆匆一瞥,似乎见到斜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再想看清楚些,眼底猛然射进一道白光,便是那道白光让司机看恍了眼,没发现迎面开来的货车。
那道刺目的白光如利剑出鞘时的光影,照的我遍体生寒。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帘深处,是手术台上方的白炽灯,一时有些记忆混乱,分辨不清,到底是多年前的手术抢救现场,还是我如今已从这个漫长而沉痛的梦里醒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大约我是从那场死里逃生的梦境里醒过来了,除了头有些眩晕,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处,只是觉得全身力气被抽空,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法,无法动弹半分。却是眼角掠过带着针管的右手时,目光忽然僵化。
医院里,炙冷的白与鲜艳的红色触目惊心,那软管里自下而上泊泊流动的,并不是药液,而是血。
我被困在手术台上,身体里的血液在源源不断流失,周围静谧的可怕,呼吸里是浓重的死亡气息。
这个惊悚的认知让我十分骇然,奈何身体做不出半点反应,喉咙也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艰难的抬起头,血腥的光线下,季明末医生悲悯的一张脸不知道从哪里闪现出来,冷静的看着我,道:“你醒了。”
我疑惑的看了他半晌,终是想起来了。当年,我出车祸时,匆匆瞥见的那个人影,与他很是相像。
我应该想到,季明末喜欢秦格也不是喜欢了一日两日,他不善表达,能这样隐忍不发,想必这种执念也足以促使他选定立场。我两次异国遇险,竟想不到,这么一张充满医者慈悲的面孔,会将冷血表现的这样从容。
我深喘几口粗气,眉头皱的深沉,如一条即将渴死的鱼,狼狈且绝望的看着他。他低下头,状似关心,安抚我道:“你昏迷了三天,这三天,你失去了2400毫升血液,未免体能消耗太快,劝你保持匀速呼吸,不要过度激动……”
倘若他不是要来抽干我的血,他这股悲悯的神情也实在具有职业精神。可叹我眼下处境危机,内心也只余下一片寒意了。
啪的一阵光闪,身后,秦格穿一身医师制服从黑暗里隐现,仍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无懈可击的一张脸上,挂着几分淡雅的微笑,仔细观望了我片刻,如同一个体贴的医生,却说着最阴冷的话,轻笑道:“我很清楚,这种九死一生的极限挑战,你的确很难完成,但,我们签了输血协议,连续七日,我需要你5600毫升的血液,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目光无神的盯着她。
八个月前,秦格的确跟我秘密签订了一份输血协议,因她说苏礼需要我的血液救命,彼时我信以为实。谁知道她只是虚晃一枪。如今苏礼也已经……
这几日,我陷入昏迷中没力气醒过来,醒过来时,脑子也不大清醒,初想明白事情原委,也就是瞬间的事,但神志已有些强撑不住,努力保持将眼眶撑开,虚弱道:“苏礼……”
我仍惦记着此次来休斯敦的目的,秦格不顾一切来抽我的血,我便幻想着,也许……
秦格不大在意的瞟我一眼,漠然回了一句:“他死了。就算不死……”她哼笑着,没把话说完。
秦格养了苏礼八年,将死亡说的这样淡定从容,似乎苏礼对她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没什么感情道:“唐杺,我一向觉得你足够冷静,足够聪明,可在孩子的事上,却是我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签字的时候,就没看清楚协议内容?没想过会有今天?”
她盯着血浆瓶看了好一会,深红的色彩映在瞳孔里,眼底一片血红色,极力克制道:“苏辞待你好,我是羡慕的,可他终究护不了你,尤其他对你隐瞒了苏礼的病情。”
她悲哀的看我一眼,笑容渐渐扭曲:“就像他想不到,当年为救你一命,几乎抽干我全身的血液是个什么情景?”哀声道:“上一回,我的确撒了谎,那两个孩子不是什么医学奇迹,只是早产没死掉而已。他以自由与孩子作为交换,赌的是我心甘情愿舍命救你,因为只有我的血液能与你匹配。”又道:“我以为,将他跟孩子绑在身边,他就会从此远离你,可即便我经历九死一生,却终是被他欺骗,他将有病的苏礼留给我,私下里,却偷偷将另一个健康的孩子送回国……”
我渐渐听不清秦格在说些什么了,心中实在觉得无力,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似乎有人破门而入,一些人在头顶上方用英语叽里呱啦骂了几句什么。
似幻似梦中,我仿佛看到了苏礼,他的笑容像极了少年时的苏辞,亲切而渴望的凝视着我,时而喜悦,时而悲伤。他约莫怪我无知无情,这么多年,竟连抱一抱他的机会都没有。
“……”
我苏醒过来时,是在一座极具艺术风格的房间里。我从前见过南觉欢的绘画笔触,觉得他的住所大约也应该陈设的这般简约雅致。但屋主却不是南觉欢,而是我初来时,不幸撞上的蓝眼睛,中文名叫威廉·云松。
我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勉强能下地活动,从云松那里才知道,他能在我血液被抽干前最后一刻救下我,全因他也是个画家,且与南觉欢是莫逆之交。曾有幸观摩过南觉欢的那副成名草图,因而,他见到我第一眼便注意上了我,以至于亲眼见到我在墓地被人打晕,也因有那副相似的画作,才决意救下我,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因为有了云松给南觉欢通风报信,南觉欢又与苏辞互通有无,在我被救下的第二天,苏辞就知道了我的行踪,不过我失血过多,昏迷了七日有余,再醒来时,一度神志不清,整整养了三个月,神志记忆渐渐清醒起来,且是虽前所未有的清醒,但眼里却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
这三个多月,苏辞日日来看我,眼见落叶颓尽,外面一副荒凉模样,我仍无动于衷,几乎没有近距离瞧过他一眼,往日情分似乎已是淡漠如霜。
偶一日夜里,听说是唐果感染了风寒,苏辞竟与我不告而别,独自一人回了国。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未免又叹了一叹。
又过三个月,临近年关,是谢东财大张旗鼓来接我回的国。
彼时,国内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说是商业巨亨谢东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乘着这股舆论的东风,他兴高采烈要将我接回来认祖归宗。
我这些年总归是遭遇了几桩大事,再见谢东财,与他的一腔颤颤巍巍,激动万分的神态相比。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起伏,大约早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找上门来,左右是身无一物,不如顺人心意。随他回了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