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时常做一个梦境。
梦里一座红墙黛瓦的旧城,四方石铺设的街道,泛光的路面与日光交汇,古桃树下,坐一个穿白衫的少年,目光隐在光晕里,模糊而失真,唯笑容犹新,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唇角弯弯,偶时,浅唤我一声:“杺杺。”
大约是从来没有人那样亲切叫过我的名字,我努力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努力想记起他擅弹的一首曲子,隐隐记得,我曾送予他一册琴谱,他如获至宝,日日弹琴苦练,说是,如果有一天我们模样改变,忘了彼此,这首曲子便是曾相识的证明。
我大约是五六岁的样子,初初有些不成篇的记忆,再想多记住些什么,总是从一头冷汗中惊醒。戛然而止的梦,仿佛藏着什么巨大风险。
今日却格外不同,这昏昏沉沉的梦,十分持久。
幼年时,我爸与我妈不睦是个常态,这种疲乏的常态下,却有个怪象。我妈每回带我回娘家短住,我爸都会跟着去住一阵,初时,我妈十分欣喜,因每回闹了脾气,才能换回我爸几分关注,她在娘家住多久,他便陪多久,虽默默无言,但也足以慰籍人心。
因这个缘故,我有半数的时间都在姥姥家住着,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纠葛,孩子有孩子的习性。
我舅娘一家无子,早年也不知道从哪里抱养来一个男婴,约摸大我五六岁,养的十分出色。
初时,我被他吸引,皆因他胆识过人。
我姥姥家的房子建在后山脚下,山上有一处崖墓,据说古来有个习俗,每下葬一人,便在崖下种一株幽冥花的种子。也不知种了几千年,崖下的幽冥花开的漫山遍野,到了夜晚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头都笼罩在古老诡异的光芒里。山顶上还有座雕龙画凤的古庙,站在高处眺望,四方风景绝美。
绝美的风景下,是年少时的修道场。少年在那里抚琴,弹唱,读书,看四季冬雪,赏日落黄昏,回来时,总要冒险去悬崖底下摘一株泛光的幽冥花,插在他送我的桃木花瓶里。幽冷,宁静,却也煞是好看。
他说:人的生命正如一束泛光的幽冥花,花开花落都有运数,一瞬即是永恒,为这么沧海一粟的乐趣,冒些风险不算什么。
我懵懂的望着他,我从来没有那样五体投地的崇拜过一个人,他既富有生活趣味,又通音律弦乐,将人生领悟的这样通透,难能可贵,他也并不做出副高冷姿态,对我百般体贴呵护,我便日日随他在山野间,花丛里,河岸边玩耍。回回小住都住的十分尽兴。
后来有一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自己的身世,说是他亲妈难产早亡,父姓不详。他打听了很久,也没听说过关于他父母亲的任何故事,只知他母亲姓苏,是外地人,亡故后,将就葬在山顶那座古庙旁边。
他特地找城里的老人重写了碑文,十分隆重的为母亲守了三年孝,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母姓。此后每年祭月,他都要上山小住。
我渐渐长大,对他越发迷恋,有时为见他一面,常要往返上山,我爸回回坚持送我,表现的格外有父爱精神。却说有一回,我看见他在苏母的墓碑前忏悔落泪!我年幼无知,将这个事告密给了我妈。我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我爸迁就她是假。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一个亡故的人永恒定格在他心底,旁人无法撼动半分。
这场变动将维持多年的和平突然击碎,我也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苏辞的身世很快被揭开。事实证明,我的父亲,也是他的亲生父亲。真相让所有人都震惊异常。尤其我最难以接受。因我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嫁他为妻。他年年一束幽冥花,足足送了我四年。忽然一夜间,两个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更糟糕的是,我妈收拾行李执意要走,发誓要从此远离这座旧城。我不得不随她离开,心里也知道,我大约不会再见到他了,我妈不喜欢他,自然不会让我有机会再与他接触,尤其我也不能再对他抱有任何念想。
归根结底。这场祸事因我而起,我猜他内心一定受到了极深重的打击。因我爸到底是个犹疑不决的性子,在我妈的强势威逼下,终是没有下决心将他认祖归宗。
临行前,我瞒着所有人,独自上山去寻他。
爬山涉水于我来说,是一项挑战,好在那几年,我随他练就了一身胆色,年幼的自己执着而倔强,一路熟门熟路,路过那些崖墓时,下面浓雾缭绕,天色隐隐阴云密布。想到他行云流水穿梭其中的身影,他送我那些花很是不易,但那些花早已经凋敝,思来心中很是惆怅。
到达山顶时,已是一幅瓢泼大雨状,岌岌可危的庙宇像一座荒墓。我殊不知,那日,我们险些生离死别。
那时的他,已将自己更名改姓,名唤苏辞。我始来知道,他心怀广阔,并不拘泥于这天地一隅间,但我在庙里没有寻到他,只一架残旧的古琴,一本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湿的琴谱。
他向来宝贝这本琴谱,从来不肯离身,更不要说将它草草丢弃在地上。我慌了神,正要去寻他,外面忽然一阵电闪雷鸣,身形晃了两晃,庙梁从头顶处断裂开,天塌地陷的巨响声传来,一瞬间的恐惧将我紧紧攫住。
我在梦里感知不到疼痛,不知道庙宇坍塌后的情形,只是心神压迫到窒息。恍惚是后来,他一路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身上的白衫被血水浸染,又被雨水冲刷的浑浊,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之后我被送往急救室,他将我抱在怀里,拼命呼喊着什么!我妈恶狠狠的冲过去,狠绝的甩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最后一副画面应是定格在此处,后来,我如何努力也回想不起生病前的事情。
据我妈说,我是因脑中风住院,足足抢救了三日三夜,养了月余才渐渐恢复。我不疑有他。除偶尔梦里的惊扰外,一切安好。
如今这段记忆完完整整呈现在梦中,我便忽然晓得了,大学时期,我背离初衷,怀孕生子这件事,原是多年前早已种下的情根。
自我大病初愈后,我爸妈吵的比以往更凶,更激烈。大部分时候,是我妈在闹,我爸始终沉默,沉默之余,渐渐染上个喝酒的习性,结果因长期酗酒,他被开除了教授公职,此后,也就不必再顶着副一本正经的皮相,喝起酒来,愈发肆无忌惮。
好在我爸是个有素质的酒鬼,喝多了也只是跟自己较劲,自我折磨。倒是从来没有什么暴力倾向。
我十二岁那年,他已被酒伤的皮松骨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像是古稀之年。醉倒在雪地里,死活不肯回家。我去劝他,他望着我,憋红了脸。十分伤神的与我说,说他被骗了,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我十分淡定的坐在地上,与他对饮了一盅酒,说道:“伤情的事不止一件两件,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孩子,我始终是我自己。”
他怔怔的望着我,问说:“你小小年纪,对亲情竟这样漠然?”
诚然他希望有个人能分担一些他的痛苦,但见我生完一场病后,性情变得十分低迷。以至于他颇为震惊,觉得似乎我的心理问题比他还要严重十倍,忽然就顿悟了。
自那夜以后,我爸彻底戒了酗酒的毛病。但他总要找点旁的事来打发时间,于是日日躲在书房里看书,潜心研究什么佛学法道。也就有了多年后,他与智觉大师那一段“私奔”的缘分。
我一路平顺的考上大学,一路奖学金拿到手软。乐圣以为我是因他受了刺激,将心思转移到了学习上,他颇有些遗憾,隔一阵子就要来试探我一回,说是只要我肯点头同意与他交往,他立刻遣散乐队,再也不与朱敏来往。
他每回来找我宣誓,总要引出些麻烦事,我其实十分后悔,少年时,不懂择友的利害,以至于后来不得不分心应付。
朱敏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因乐圣的缘故,她已与我渐行渐远,身为音乐社副社长的她,寻了个机会,私下在一场演奏会上,给我报了个琴艺表演的压轴节目。
盛夏的演奏会,是为迎接一位国际知名医学专家而举办的一场欢迎晚宴,因这位学者与他的团队要来校连续讲学七日,学术交流毕竟乏味枯燥,校方热衷于溜须拍马,使劲浑身解数,打听到这位医研专家精通乐曲,便投其所好,在音乐大厅做了番仔细布置。想来是十分重视。
大学注重学生的社会综合性评分,偏我极少对旁的事产生兴趣,尤其从来不参加与音乐相关的课业,没有弹过一首乐曲,也从没有上台表演的经验。朱敏以为,我纵然有百般优点,但不通音律便注定是个沉闷无趣的人。若我不幸搞砸了这场演奏会,大约将来会对保研名额有所影响。
演奏会现场来了许多名曲大家坐镇,吹拉弹唱各显神通,校乐团成员兴奋之余,发挥超常,集体演奏了一曲激情满满的《欢乐颂》,将青春活力的音乐氛围推向沸点。
若演奏会到此落幕,也算是举行的隆重而完美。那位被邀请的国际医研专家坐在台下最中心的位置上,脸上浮出几分欣赏意味,似乎是十分满意。不过,下一秒,主持人就将我的名字报了出来。
所有人都表现的很惊诧,尤其诧异的是我本人。一因我从不参加这类节目,二因我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忽地就被要求上□□奏,且还是在诸多音乐大师面前出糗,若上不了台面,只怕也下不来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