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且自兴奋了一夜,苏辞很有耐心的守了他半宿,两个人聊的十分火热,却也不知到底聊了些什么,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聊出来。我也没想明白画师的举止用意。
笼统睡到天亮,苏辞炖好三盅清亮亮的雪燕糍粑粥端上桌来,几碟爽口小菜,蔬菜脆饼,虾皮蒸饺,艺技惊绝,让人食指大动。
我跟唐果洗漱过,才坐下来,就听见楼下花园里一阵喧嚣,听声音是奔着北院去的。
我与苏辞因为昨日领了证,所以他搬来南院与我同住,这件事虽还没有对外公开,但毕竟这一层新身份我们两人都认可,并且相处起来熟稔的犹如老夫老妻,省去磨合心思这一关,同时心领神会往院子里一瞅,心里不由为之一叹。
他昨日前脚刚回来,今天秦逊竟亲自领一队元老级团队骨干来访,这份殊荣实在令人惊叹。
我首回见到秦逊,网上对于这位博学深远的华侨院士多有报道,说他老人家大半生研究生物细胞重组医学,四十三岁才得一女,五十七岁收下唯一一位悟性极高的徒弟,如今年满七十正式卸任,又恰巧将授权仪式选在他七十大寿那一天,也就是后天六月初八,届时宴请四海同行前往庆祝,眨眼功夫,宴请的贴子就在网上迅速热传。看架势,实打实是要布告天下,苏辞既是他的爱徒又是他的女婿,这层关系毋庸置疑非同一般,旁人一概要避而远之。
我大致明白,昨日苏辞卡着最后半个时辰,将我拖出去领证,大约怕的就是今日这番变故。
初夏的晨光将花园里的景色照的明艳动人,苏辞拉着我沿着一路薰衣草香站在秦逊面前时,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震惊,巍颤颤伸出一根手指,半晌,眼角竟洒下几许泪痕,委屈巴巴说了句:“Sunny,算师父求你,跟我回去吧,囡囡从小喜欢你,没有你,她活不下去。”
我有些哑然,随即悟到,老人家活的久了,骗起小辈来实在是游刃有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把正理全给占了,他若凶巴巴过来骂上几句,忍便忍了,如今他这副风霜垂暮的哀乞姿态,反而让人心生愧疚之意。
苏辞眼底起起伏伏,半日里,牵起我的手,缓缓道:“很抱歉,不能如您所愿,我与唐杺……”他望了望我,眼底全是爱意:“我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
老人家身体抖的更厉害,急声道:“夫妻?你……你竟?”
苏辞点点头,肯定道:“昨日领的证。”
秦逊站在阴密的树影下,眼底全是困惑,半晌目光渐渐冷肃:“我答应囡囡,这次大宴过后,会为你们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以弥补她许多年等待的艰辛。这么多年,因为苏礼的缘故,你们私下以夫妻身份示人,她连个正经名分也没有,如今,你执意另娶她人,让囡囡怎么办?”
爱女之心人皆有之。
秦格有个好父亲,不远万里,跨国来替她讨要说法。
奈何苏辞心坚意决,语气极淡道:“我从没有在任何媒体面前,表示过任何身份。”言下之意,一切都是他人一厢情愿。
话说到这个份上,着实令人伤情。
我原对秦逊有些同情之意,想他大老远赶来不容易,抛开别的不谈,这层师徒情分总要顾及,刚想说句什么来缓和下氛围,但见他漠然瞥我半眼,转向苏辞,神情不耐道:“这件事还有转圜余地,你抓紧把婚离了,我只当没这段插曲。”
我很是诧异,这位秦老先生果然奇思妙想,话说的如此轻巧,好似将养在身边的一堆猫猫狗狗送人,以绝后患。都说年老易失德,行事易荒诞。看来这个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望一眼被苏辞握紧的手,露出一抹微笑,温和有理道:“我们没想操持大办,也没置办什么喜宴,您既然来了,进屋喝口茶?”
他这才稍稍将目光移过来,仍冷冷道:“自古婚配讲究门当户对,草率儿戏多半不是出自真情,你若识趣,就不该做这种飞上枝头的美梦,Sunny与你身份有别,没有可能长久生活在一起。”
他固然做好了棒打鸳鸯的准备,我却不能顺人心意,泰然道:“桃林深处三千尺,也只得一处归属地,苏辞既然选了我,我也不能辜负了他。您如果不是来祝福的,就请回吧。”
他眼底迅速燃起一团怒意,转目与苏辞道:“这……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看中的妻子人选?”
苏辞眼也不眨道:“她随性惯了,没有与人主动示好的习惯。”
这话说的情面全无,好似在人心里猛的插上一刀,秦逊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憋涨的通红,脸上皱纹堆积的更深,半晌,竟没再没说出一句话来,大约是气极了,愤然领着一队人马转身便走。
一群人转眼消失在花园拐角处,压迫感消失,日头仍是一派和丽。
苏辞静默的站在阳光下,眼底略有几分遗憾。
我轻咳一声,劝道:“要不你私下里再与他解释解释?”
他顺手将我揽在怀里,俯耳道:“你都把他给得罪死了,我就不用多此一举了吧。”
我咽口气:“明明是你薄情寡义……”略有些心虚,补加一句:“我不过就是夫唱妇随……”
他听到夫唱妇随几个字颇受鼓舞,眼里的光亮晶晶的,仿佛与我成婚是完成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拉着我的手硬是半天没松开。
我与他两相愉悦,话题聊的也就深入几分,说起他与秦逊的关系,我才知道,原来在医学界备受尊崇的苏辞,竟也有一段颠沛流离的童年悲事。
说是多年以前,他母亲重病离世,离世前幸有一位至交好友,便是我舅妈,将他一直抚养至十五岁。因早年他母亲是在一处破庙里生下的他,后来骨灰也就葬在那处庙门前。因而每年忌日,他都要独自一人去庙里祭祀,并小住三五日。
后来,因为一场意外,年久失修的庙门突然坍塌,他却因做了桩好人好事躲过一劫,救下一位采药迷路的老者。那位老者便是世代研医的秦逊,因感念他的相救之恩,特地出资让他就读医学名校,并在五年后宣布收他为徒。彼时他已在医研界崭露头角。
师徒关系原也亲厚和谐,他将秦逊奉为尊师,秦逊待他如同亲生。短短数年,倾世医研基地就成为顶尖医学发展的引领企业。
但事情发展的太顺遂,矛盾爆发起来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因他表现的实在过于优秀,以至于让秦逊父女对他生出极大期许,心里再也容不下旁的存在,只一门心思将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哪知板上钉钉的事却半路出了岔子,苏辞回国一趟,竟就看中了与他圈子莫不相干的我。
彼时,想必也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即便到了今日,过去发生的种种变故都没能让他改变心意,仍坚定不移的选了我。
我十分好奇,单凭一面之缘,他怎么能对我生出这样执拗的情愫,甚至赌上自己的命运与事业也要与我相守,这份感情可谓至真至诚。
奈何我记忆全无,全然不能体会他历经千帆,终抱得美人归的这份心情。
我在心里暗自震惊了许久,也感动了许久,唐果也在一旁被晾了许久。他终于按耐不住,跑过来与我们道:“你们两个再耽搁下去,画展就要结束了。”
被秦逊一打岔,我早就忘了画展这回事。受唐果提醒,神色一变,匆忙道:“这就走!”
与苏辞告别,带唐果一路风风火火赶到艺展中心,紧赶慢赶,仍有些晚了,见到的不是人山人海的展出现场,却像是参加什么墓葬仪式,大厅里门窗密闭,影影绰绰的光晕下,照出三五个工作人员正将展出的画作摘下来重新安置,唐果长叹一声,鼻子一酸,哭腔阵阵,道:“看吧,果然迟了!呜,那位答应帮我作画的大师飞了!”
他这一嗓子哭的清脆响亮,昏暗的展厅深处,聚光灯照在一尊望夫石上面,隐约靠着一团不大起眼的白色影子,像是受到惊扰,啪的一声从上面滚落下来,他这一滚不要紧,引得周围工作人员一阵慌错,纷纷丢下手里的画框,飞速奔向那团落地的白影,纷纷表示关切:“南先生,您没事吧,您有没有哪里摔伤?”
有位声大力竭的黑衣男子,吭哧吭哧挤开众人,二话不说,将地上的人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手下用力,咔咔两声骨节脆响伴一声惨叫,嘴上不紧不慢切切问道:“欢欢,你试着活动活动,看看筋骨有没有摔坏?”
我心里微微一抽。
不用说,这位活生生从望夫石上摔下来,活生生被人粗鲁的掰断手骨,疼的满地打滚,被人喊做欢欢的白衣男子,就是南觉欢大师本尊了。
头顶上砰的一声光源射来,有人拉开电闸,将日光灯开的大亮,仰着脖子靠在太师椅上的南觉欢脸色煞白,右手死死按住一旁企图让他再“活动活动”的黑衣男子,狼狈的抬眼望向我跟唐果,却在抬眼的瞬间,他瞳孔猛然收缩,震惊莫名的喊了句:“如……如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