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到江宁不算远,高铁约莫一个半小时。
大概是最近有些疲惫,刚上车没一会儿夏苒便睡着了,一路上的梦光怪陆离。
她梦到年少时的许诺白,淡漠也柔和。
他陪她看书复习,陪她吃饭散步……梦的前半部分温馨美好,却在某一刻闪回到分别前一天,也不知道远在翰林的许诺白如何空降至江宁,总之再见时,他正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站在夏苒面前,他的胸口露出空荡荡的血色大洞,笑容苍白诡异,一言不发地看着夏苒,执拗地把心脏递给她。
夏苒是被吓醒的。
醒来时,车厢里有刷手机的嘈杂声音,广播播报着下一站的目的地,黄色的灯照在头顶,窗外的稻田漆黑一片,夏苒转头,在窗上看到自己惊惧的脸。
太恐怖了。
夏苒深呼吸,开始仔细回忆高中时的事情。
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吧,就只是两个好朋友后来没了联系而已,虽然是她主动且莫名其妙且单方面切断了联系,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好嘛。
而且,许诺白应该不至于记恨她这么久吧,没准他都快忘了高中还有夏苒这么一号人。毕竟,要知道时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如果他能花这么多年去恨她,那她也有点太重要了吧。
可她当时又没说过要嫁给他。
……应该不至于吧。
夏苒用“自己在他人眼里丝毫不值一提”的理论安慰自己,劝慰自己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恨一个人也是很费心力的事情,许诺白那么光风霁月日理万机的人,说不定早都名花有主了。
她算哪根葱,实在没必要为了过去许多年的事自责不已。
人生在世,总是要对不起几个人的。
这也实在是没办法。
这样想着,夏苒心里好受多了。
高铁抵达江宁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老夏和小李一起在门口接她。
外公和外婆去世后,对夏苒造成的打击极大,她并不是擅长内耗的性格,却因此事病了许久,一家人的性格都因此受到影响,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情感链接变得格外紧密。
他们对夏苒的关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这让夏苒感受到安全感,爱并未因外公外婆离世而有所缺失。
夏苒一上车便瘫倒在后排,小李和老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夏苒嘴上回复着,眼皮却是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
连轴转24小时也没有那一场梦让她感到疲惫。
“工作累点就累点,只要你喜欢就行。”小李做总结陈词,想到什么,又提起另一茬,“对了,你舅舅和小妹听说你回来了,明天想来看看你。”
停了几秒,夏苒的声音清浅,近似飘渺:“他们一家三口都来么?”
“应该是吧,我也没问。”小李答。
夏苒“嗯”了一声,彻底进入梦乡。
她的情绪有后置性,只能通过梦境判断自己最近的心情。
外婆刚去世那段时间,夏苒的梦几乎集齐了山海经里所有的妖魔鬼怪和恐怖逸事,破碎的梦境令夏苒对夜晚感到恐惧,闭上眼后对一切声音都格外敏感,手机、时钟、电视根本连碰也不能碰。医生建议她可以选择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远离任何可以勾起不好回忆的场景,或许会减弱这种情况。后来老夏和小李商议许久,才将夏苒送到新加坡去读书。到了全新的环境,她做噩梦的情况才算慢慢好转。
这一晚的梦凌乱遥远,夏苒睡得不算实,再睁眼时没想到已经日上三竿。
摘掉耳塞,门外的说话声低低传来,像是高一那年的新年,彼时她一个人在屋内酣睡,被屋外热闹的话语声吵醒,满腹怨气。
竟然已经十年过去了。
夏苒打了个哈欠,想起昨晚小李提到过今天舅舅一家要来看她,立刻清醒不少。
她掀开被子走进洗手间,将自己迅速捯饬一遍,又换了身家居服,这才出了房间。
客厅里,舅舅一家都来了。
妹妹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划拉手机,厚重的刘海遮住清秀的眉眼。她长得不差,却总是习惯性躲在镜片和刘海之下,让人看不清她本来的模样。许久不见,她倒是没什么变化。
沙发另一端,舅舅和老夏对着电视高谈阔论,两个中年男人各抒己见,讲中美局势、讲□□的政策、讲国际大局的失误判断和正确处理方式……
夏苒恍惚一瞬,想起某天清晨赶早班机时路过环卫车看到的景象——积留一天的垃圾庞杂沉重,两个工人清理得累了便会抽空靠着车歇会儿,点烟的功夫也不乏聊起□□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在飘渺的烟雾中被轻飘飘地提起。他们眼里,执政者没有聪明人。
每一个茶余饭后钟爱谈论政事的中年男人都睿智得绝无仅有。
他们明明那么聪明,却混得那么一无是处。
小李还在厨房忙活着,为家里的午餐做准备,而舅妈则背着手靠在厨房的推拉门旁,讲自己在工作时遇到的富婆客户、讲自己宏大高贵的见识、讲小李这样节俭朴实的生活令她佩服,如果换做是她,她无论如何也过不了。
夏苒收回视线,走进客厅和舅舅打招呼。
又是一样的寒暄,“又变瘦了”“变漂亮了”“工作怎么样”“身体还好不”?
老一套。
和十年前都没有太大分别。
夏苒在客厅和舅舅聊了会儿天,常规的寒暄过去大家都有些词穷,她便去厨房帮小李忙活。
舅妈笑着夸夏苒的工作,问她见过多少明星,有没有高富帅追求,谈没谈过恋爱。
夏苒笑着说自己还小,不着急。
“小苒只是个造型师,身边能有什么合适的对象,”小李笑着说,“他们那行喜欢女孩的男生都很少。”
中肯的,精准的描述。
夏苒扬眉,没忍住笑出声。
她也不知道小李是怎么知道的,竟然对她的工作环境了如指掌。
“姐你可不知道,小苒最近是在给纪泽言打工吧,那可是个挺出名的男明星,”舅妈八卦兮兮,像是想拿到什么一手资料一般,“我看他一直让你给他做造型,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
夏苒不喜欢这种臆测,好像她毫无能力,全靠男人的青睐活着。
而一百年前的女性政变在舅妈身上不具有丝毫影响,深宅大院中被男人困住一生的女性形象在21世纪依然屡见不鲜。
她想嘴硬地说自己和纪泽言纯粹是能力胜任工作,但并不恰当,天杀的她这把还真是靠着人情。
夏苒心里不痛快,用力划清界限,“当然不是,我已经不打算和他继续合作了。”
和那样出名的明星一起工作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夏苒离开得这么干脆,舅妈十分不理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没什么突破啊,想换个合作对象尝试更多创作的可能。”夏苒边洗菜边说,语气轻描淡写。
舅妈看她的表情大概像是在看疯子,惋惜道:“这么好的工作,要是我我肯定不走,非得……”
“那您就别走呗,”夏苒打断她,想到什么,又天真俏皮地玩笑道,“不过您也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工作哈哈哈。”
“那倒是。”舅妈嘟囔,仍旧忍不住感叹,仿佛丢了百八十万一般,“这也太可惜了,多好的工作啊,再想遇到这样的可不好找。”
“再想遇到我这样的合作伙伴才不好找吧,”夏苒按照小李的指挥,端起刚出锅的辣椒炒肉,笑嘻嘻地说,“能力低下的人才担心会饿死,我这么有才,有的是人抢着和我合作,我这样的人才才比较难能可贵吧。”
舅妈大概没想到过会有人这么自恋地夸自己,顺便还将她的惋惜简单概括为能力低下,一时间嘴角僵成要笑不笑的样子,这样的表情在夏苒看来简直痛快。
她一直不喜欢听“要是我我肯定怎么怎么样”的句式,要是你你爱干嘛干嘛,关别人屁事,就你有主见有判断有勇气,那么厉害怎么不上天呢。
夏苒没等舅妈反应,端着盘子往客厅走,招呼着,“老夏帮我放个桌子,别干杵着不干活!”
夏家一家三口相处平等,老夏原本有一套大男子主义,却也被夏苒统统推翻,被命令得丝滑顺从,立刻起身将折叠的大圆桌拉出来放在客厅中央。
虽然对舅妈不算客气,但夏苒对舅舅一向恭敬,不冲别的,就冲外公生病期间舅舅辞了工作回来照顾老人,这份孝顺就足够值得夏苒敬佩。
想攻击的话已经攻击完了,夏苒又换上乖巧的面具,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
清明过后天气回暖,正午窗外的阳光一泻千里,明亮又耀眼,看得人心情大好。
夏苒吃饱喝足靠在椅子上玩手机,余光中有什么动了动,而后,舅舅开口。
“咳咳,小夏最近恢复得还不错哈?自己在老房子住着还怕不怕?”舅舅问。
从新加坡毕业后,夏苒便回了翰林。
心理上的病情有所好转,却是逃避四年的结果,过去仍旧摆在那里,只是她没有去面对而已。
可她不能逃开一辈子。
夏苒也不希望自己那样懦弱无能,于是不顾父母的劝说,回翰林工作后,也搬回了外公外婆的房子里。陈旧的老房子与从前无异,一呼一吸都是外公外婆的气息,那里是她的致病因,却也是珍贵的回忆封存地。
不过,当初外公外婆去世后,小李与舅舅商量后,已将房子转到了舅舅名下。
夏苒大概猜到什么,顺着舅舅的话说:“好多了,还得谢谢舅舅愿意让我借住进老房子里。”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舅舅笑了,话却没说完,“这不是李琪也上大学了,开销不小……”
“我在江宁上大学,我姐却去了新加坡读书,开销再大也没她大。”
一旁的李琪安安静静的,关键时刻却打断了舅舅的话。
重要的部分还没说出来便被截住了,舅妈的脸色不大好看,“对咱们家来说开销就是不小,你看你买那一大堆文具书包的,一顿饭吃完还要甜点奶茶,你自己算算一个月花多少?”
李琪不吭声,将头深深埋下去。
夏苒看着这一家人思绪又飘得老远,好像每次见面李琪与她的爸妈都是这样的场景,复刻了多少次,她都记不清了。
她的眼神有些呆,老夏抬手晃了晃问:“困啦?”
夏苒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舅舅就着这话题想将难堪的场面揭过去,关切道:“小苒最近也挺辛苦吧,昨天几点回来的?”
“诶呦,昨天到家都十点多了,快十一点了。”老夏回忆,“我俩从车站接小苒回来,车上她就睡着了,睡得真是实诚。”
“我爸妈从来没接送过我。”
舅舅还没开口,李琪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你就在江宁上学,用不着接。”舅舅顺口说。
这次与以往不同,李琪把碗筷往桌上一摔,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身旁的夏苒都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她便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门被用力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舅舅也来了脾气,“这孩子,也不知道又咋了,一天脾气可大了。”
小李埋怨他的教育方式过于粗暴,几乎是不讲究任何方式,舅舅大概听了进去,可脸色依旧难看。
一顿饭吃到最后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夏苒看着舅妈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来着,今天正好,我最近接到了新工作的offer,地点离老房子有些远,想看看这几天找个离公司近点的新房子搬进去,老房子会空出来,舅舅舅妈看看要租出去还是卖掉比较合适,老空着就太浪费了。”
舅妈听到这话大喜过望,来这一趟的目的总算达成了,立马说:“其实卖掉也好,省心,租出去的话还要记挂着租客交房租,又要担心外人住进去会不会损坏家具之类的,也挺累的,租出去好,你觉得呢?”
她看向舅舅,像是在征询意见,可心中大概早已有了决断。
舅舅客套着,“小苒就在老房子住吧,要不你搬出去还得多花房租,不划算。”
“没事,搬出去也是为了方便,”夏苒笑着说,“搬到离公司近的地方免得在路上花费太多时间,不会太累。”
彼此客套了一会儿,舅舅这才罢休,大家商量着卖房子的事,琢磨着怎么才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