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离世似乎并没有想象中令人悲伤,或许是住院的日子已经为大家提前做了预告,又或许是长久的陪护工作已经耗尽了大家的情绪。
死亡,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
除了外婆。
外公的丧事置办妥帖,一家人从殡仪馆灰白的大楼走出时,外婆骤然晕倒。
像是支撑她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处理好外公的后事,她终于垮了。
外婆原本便有轻微的心脏病,外公去世对她的打击极大,那些无法发泄出的情绪不断内化,心脏的运行也逐渐衰败。
夏苒依旧没有哭。
像是进入了噩梦的循环,一个接着一个。
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甚至在回神时才会发现自己竟然又走神了。
外婆的病离不了人,速效救心丸更是家中各处常备。
长久的疾病侵袭,一家人的精神头都变得很差,像是乌云笼罩,阴影只投射在他们一家。
夏苒没心思伤春悲秋,专业课和文化课的双重压力压在她身上,李女士最近的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还要兼顾工作,画室的事几乎只能靠她自己选择。
回翰林的画室是最好的选择,她也想回去。
不过按照原本的目标,老夏是希望夏苒能够去到北京的画室,毕竟那里拥有全国最顶尖的教育资源,如果想要考上央美、清华美院等名校,北京的画室简直是不二选择。
她和许诺白分享了选择画室的顾虑,听筒那头沉默几秒,而后传来男生坚定地声音,“没关系,如果你想读北京的学校,那我也去北京,反正考到哪对我来说都没有压力。”
很自负。
但他说的是实话。
像得到了保证一般,无论夏苒去哪,许诺白都会陪她一起。
那么去哪里都不值一提。
也不差这么一年半载的,对吧。
夏苒这样想着,于是开始和老夏一起物色北京的画室。
各式艺考机构打出无数漂亮口号,五花八门,令人应接不暇,如何选择几乎决定了考生自此的命运走向,仿佛成功或失败在这一刻起便已经有了抉择。
期末考夏苒考得不错,但她不相信江宁一中的出题水平,于是向潘驰要来了翰林文科的期末试卷。
作文分如果按照江宁老师批改的成绩来算,总分也只稍低了十分左右,确实还是有进步的。
照这个分数来看,想要考进北京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寒假,夏苒每天都窝在家里,不是陪外婆看电视聊天,便是在做题或画画。
李女士见她这么拼,破天荒地劝说她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考好学校固然重要,但身体不能因此垮了。
夏苒惊讶,却仍应下。
外公去世给她造成的打击不小,成绩大过天的人,亲眼见证死亡之后才会觉得,金榜题名、腰缠万贯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人健健康康、实实在在的活着,这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她看着李女士不知何时生出的几根白发心中一片酸涩。
人的成长从未停歇,不论是何种年龄,生命所带来的重击都从未手下留情。
当命运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席卷而来之时,再久经风霜的智慧人类,都只有哀哀乞怜的份。
夏苒不自觉地叹气,目光落回画面跳脱的电视上。
正在播放的是最近最火的仙侠剧。
剧中的男女主角经历几世轮回才在一起,而前几世无一例外,全部都以悲剧收场。
此刻大概是第一世的光景,二人穷途末路被官兵追捕,却致死不愿分开。
他们站在悬崖旁,双目含泪,相对而立,男主角问女主角怕不怕。
女主角摇摇头,轻声念叨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而后二人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夏苒因为悬崖下的五毛特效而出戏,不自觉地唱起,“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刚哼了一句,她便听到啜泣声。
——外婆哭了。
“外婆,你怎么了?”
她将纸巾递给外婆。
外婆似是有些窘迫,笑了笑说:“这电视剧拍得还挺感人,他们念那诗是啥意思?”
“您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还哭了呀?”夏苒哭笑不得。“就是说梧桐树一般都是同生同长,一起枯死;鸳鸯也是成双成对相守终生,绝不独活;最后一句是,古代的女子对‘贞洁烈妇’美名的病态追求,觉得给丈夫殉情也是理所应当的。”
外婆点点头,“古人写的诗蛮好的。”
夏苒嗯了一声,补充道,“就是寓意不太好。”
“你能不能把这首诗给我写下来,我看看都是什么字。”
外婆是个好学的人,夏苒的书偶尔也会给外婆看一看,所以对外婆这一请求丝毫不意外,随手撕了张灰色的环保纸,在上面一笔一画将诗写了下来,递给外婆。
外婆看着两行娟秀的小字,将纸张周围多余的地方剪裁齐整,拿远了些默默瞧着。
这部剧名叫《十方劫》,播出之后爆火的不行,就连言糯和李裕宁都忍不住每天追更新。
三个人的小群每天也几乎都是在讨论剧情。
偶尔有其他话题,也是询问夏苒什么时候才回翰林,大家都很想她。
她想,如果艺考机构确定报北京的话,估计再回翰林就是高考的时候了,毕竟她的户口在翰林,考试总是要回去的。
没关系。
迟早会回去的。
她安慰自己。
高二下半学期,再开学时夏苒更加忙碌起来,披星戴月的学习和画画,这样认真的自己也让她觉得惊诧,毕竟她一直以懒散出名,竟然也难得勤奋起来。
当然,她并不是凭空这么努力的——她最近发现,她的色彩调配能力好像出了问题。
经常她看到这个颜色,可画出来却不一样,或是老师觉得不一样。
这让她前所未有的感到惶恐。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压力太大,也或许是外公去世让她还没缓过神,有些不在状态。
总之,她不敢声张,只好没日没夜的练习。
外公去世后,舅舅便重新找了工作,去外地上班去了。
毕竟家里不能只靠舅妈一个人养活,妹妹也在上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家里只剩夏苒一家和外婆,大家以夏苒和外婆为中心,工作日时尽量都放轻脚步,怕影响夏苒休息。
然而也有例外的时刻。
——这天早上,夏苒是被李女士和外婆的吵架声吵醒的。
原因是花店长久没人照顾,外婆想回去看看,关店或是找个人代为打理,总是要有个决断。
但李女士和老夏都要上班,没人能陪外婆去,大家想让外婆等一等,等到周末大家一起陪她回去。
外婆坚持己见,认为自己不需要陪,也讨厌麻烦别人。
李女士大发雷霆,认为外婆心脏不好,如果独自在外出了意外怎么办,老夏对此观点表示认同,也忍不住劝外婆等等再去。
一家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外婆懒得和他们多说,自己进了房间,连夏苒也不理。
李女士急着上班,临出门前又嘱咐外婆,绝对不可以自己出门,家里到处都有速效救心丸,有什么事一定要赶紧打电话给她。
老夏匆匆吃了几口早餐,又替李女士说了些软话劝慰外婆,便匆匆送夏苒去上学了。
路上,夏苒坐在副驾驶上看湛蓝的天空,忍不住开窗感受春天的香气。
“春天了,就快变成一片绿色了。”夏苒感叹。
老夏也瞧了瞧两侧的绿化带,笑着说:“现在已经绿了不少了,你看,这草地都已经冒尖了。”
夏苒看着光秃秃的地面一滞,又将窗户关上,转移话题道:“爸爸,外婆最近情绪不太好,她以前从来不会和人吵架的。”
“外公和外婆的感情很好,外公去世,外婆舍不得他,”老夏伸出手拍拍夏苒的肩,“我们多体谅体谅外婆好吗?”
夏苒点头,“就像我闯祸的时候,外婆也包容我一样。”
老夏笑了笑,眼神里满是欣慰和赞赏。
与夏苒不同,外婆是个有能力自行解决问题的大人。
所以经过与李女士激烈的商讨,外婆最终还是当天回了翰林。
气得李女士连晚饭都没吃几口,所幸看到外婆把家里的药都带走了,这才稍稍放心些。
事已至此,老夏只能劝她宽心,“心脏病受到刺激才会复发,妈这两天除了和你吵架,情绪一直挺稳定,出去走走也好,没准对病情也有帮助。放心吧。”
李女士无法,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夏苒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从外公确诊癌症开始,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接收情绪的信号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阻断了一般,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而接下来的几天,外婆都再也没有回复过任何人的消息。
李女士从第一晚开始便慌得不行,几乎到了坐立难安的程度。
第二天下午,外婆依然联系不上,她和老夏立刻请了假回翰林。
然后得到了最担心的结果。
——外婆去世了。
按理来说,就算心脏病发,外婆带了很多药,只要吃了药便会好,她的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说过世就过世的程度。
夏苒不相信,也想不通,打电话给老夏,非要听现场的情况。
老夏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实话实说。
——他们找到外婆时,尸体已经坍塌变形,倒在散落各处的照片上,那都是外公外婆年轻时的照片。他们猜想,外婆大概是看了一夜过去的照片,生生熬到心脏病发。而在此之前,她将药全部倒进了马桶里。
外婆是自愿离世的。
她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截裁剪齐整的灰色草稿纸。
上面写着两行诗。
夏苒追问那两行诗是什么。
“什么梧桐、鸳鸯的好像是,我先不跟你说了,这边还有点事,你自己千万记得好好吃饭,爸妈今晚就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太难过知道吗?”
电话挂断。
夏苒安静坐在沙发上,目光有些空洞,喃喃念叨着: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窗外的春光明亮和煦,黑白分明。
她眨巴眨巴眼睛,世界忽然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