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来来往往夹着硝烟烽火和血混合成的气味的军士,但城主府邸的一处小阁楼里却是格外安静。令狐巧妩散着头发靠在窗棂上,面上有些苍白,望着树上的积雪发呆。
听到阁楼上的脚步声,令狐巧妩眨了眨眼睛,听出来的不止一个人,便拢了拢头发束了根带子,走到了门口。
“是兰姐姐么?”
“是我。”隔着门,兰双蝶道:“还有一位贵客,专门前来找你。”
会是谁呢……令狐巧妩想,推开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努力不去想的那个人还真的就站在门口。
“……前辈……”
兰双蝶道:“客人我带到了,城中事忙,只怕是招待不周了。”
“我方才刚烧了些热水,这就冲茶去。”令狐巧妩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兰双蝶说完就转身离去,小小的阁楼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无言悲中泣不善言辞,大概茶喝到无味,他也未必会说一个字。令狐巧妩大约是因为重伤之故,没了火气,多了几分冷气,有些恹恹的,也不急着听客人开口。
远处攻城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模糊了许多,结界被冲撞的震颤传来也不甚明显,不知何时圣教才会出动他们的金甲战神,或者还不等那战神出现,潼牢关就已经陷落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无言悲中泣竟然先开了口,“你的伤……”
“还好,已经没事了。”
那时专注一剑,还没功夫去明白黑白对错,就被背后一剑破了气与念,于剑一道,不啻于一次极大的挫伤。然而等到重伤后清醒过来,一切都已定,走的走,散的散,叛的叛。当年号召四方的章武韬义分崩离析时,才开始想章武韬义这个曾经耳闻却不曾深解的东西
“……这把剑,你还带着?”
“炼影秋光……对我,很重要。”令狐巧妩道,“你是想说这柄剑不适合我吧。”
悲中泣沉默。
“名剑有灵,我知道它定然是认了飞星哥哥为主。”她看着悲中泣,“但他是不是活着,我都不知道。”
悲中泣摇摇头,“那些都不重要,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酝酿了半天,说了三句话,听起来不那么像人话。
“我没有把你当做月琴,我此生中,她无可替代。她的仇我一定会报。”
“我可能会死,可我不希望我的剑术失传,你不想死,我也……不希望你死。”
“我此生只剩下剑术,你很有天分,我想传给你。”
然而令狐巧妩听懂了,心里仿佛落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扯了扯提不起来的嘴角,正准备回答时,整个城池震动了起来。
“金甲战神出动了。”令狐巧妩看向窗外,“潼牢关怕是守不住……”
“令狐姑娘!”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传来,“金甲战神出动,兰姑娘和傅姑娘让我掩护你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悲中泣打开门,急匆匆的士兵差点撞个满怀,见了开门的是个男人,立刻刷得拔出刀来,警觉,“你谁?!”
“吴大哥,这是我……我师父。”
无言悲中泣看向令狐巧妩。
“哦哦哦……”五大三粗的士兵连忙道歉,然后催促:“快走吧,我知道附近有个地道可以出城。”
“不能走地道。”无言悲中泣道,“会塌。”
“那怎么走?”姓吴的士兵问。
潼牢关不大,从他们所在的阁楼走不了多远就是城门,但是它的特殊便是在于不大,却有三道弯,一弯一道三丈宽的城墙,故而易守难攻。因此即使金甲战神出动,也无法一次击碎三道城墙——除非它把整座山都劈了。
“我知道兰姐姐打算依托潼牢关易守难攻拖住金甲战神。我们有七重莲华壁,有三道城门,逼他们一道一道来打,我们就可以一道一道地后退。”令狐巧妩道,“可七重莲华壁挡不住金甲战神多久的,以圣教的丧心病狂,难保不会再来一次白露发生的灾难。”
“她说的没错,寰尘布武以数百名术师法力告罄,无数灵石为基,也没能完全挡住金甲战神的破坏之力。”无言悲中泣道,“巧妩,你不能去城上。”
“……对。”那姓吴的士兵道,“令狐姑娘不能过去!”
令狐巧妩看向无言悲中泣,深吸一口气,“我的伤没好,你去城上的话,也走不了的。”
“……那怎么办?”
“走吧。”无言悲中泣道,“人聚在一起,或许更好一些。”
“吴大哥,拜托你带我去找兰姐姐。”令狐巧妩道,“有什么事我担着,她不会怪罪你的。”
然而前线已经混乱成了一片。
金甲战神已经来到城池不远的地方,一身金甲,白光飒沓,手持一把巨大的长柄金色战斧,身姿曼妙。精致的头盔遮住大半面容,同样泛着淡金色的面庞仿佛也是银成铁铸,是一个轮廓完美的傀儡。
战神高高举起了战斧,无声的呼啸从战斧上迸开,之前士兵伤口的符文终现威力。受到召唤的符文迅速蔓延至士兵的全身,抽取他们的生命,向着战斧汇集而去。而那些可怜的伤病就地化作了一摊干瘪的尸体——仿佛那些失去了血液的吸血鬼,很快便风化成了骨灰。
七重莲华壁层层绽开,却只能让汲取的速度变慢,完全无法阻断士兵生命的流逝。兰双蝶怒极,黎巫祭师的首领建议道:“只有先杀了那些受伤的士兵,才有可能断绝那柄战斧来汲取他们的生命。”
守将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他们都还没死!”
“就是因为他们没死,所以他们剩余的生命,都会成为那个金甲战神的力量来源。”老祭师道,“兰姑娘,你得做个决断。”
“就,就不能不让他们抽吗?那都是人命啊!”
老黎巫摇摇头,“恕老朽无能,破不了这等威能的妖术。”
“兰姑娘!令狐姑娘来了,我们拦不住她!”
兰双蝶头大,“……让她进来。”
“兰姐姐,”令狐巧妩已经冲了进来,“师父……悲中泣前辈说他有办法阻止大家生命被抽走,但是他一个人人手不够。”
“悲中泣前辈有什么办法?”
“用剑气直接干扰金甲战神的注意。”
“那玩意儿不是不是人吗?”守将道。
“……悲中泣前辈的剑意足够强,能够干扰金甲战神,及其操纵者的注意……”兰双蝶下决心道,“甲傀不必节省,有多少派多少,协助前辈干扰他们!”
守将道:“我来!”说罢就一阵风一样地刮出去。
傅吟桂还没来及拦住令狐巧妩,这姑娘就跑了,方向便是城上,无言悲中泣手持古亭西风,悲意如回风细雪,卷向数丈高的金甲战神。
“令狐巧妩你不许上城!”傅吟桂喊,奈何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借了谁的内力,几下就蹿上了城。
这的确是从悲中泣那里借来的一股剑气,令狐巧妩握着手中震颤不已的炼影秋光一路飞奔,想去求得一个证明——即便名剑已认主,但到底是他们令狐家所铸,如此震动,莫要么是主人就在附近,要么,便是他们令狐家的血脉至亲在近在咫尺。
城上,悲中泣一剑鼎天,正与那金甲战神角力,卑弥呼终于出现,祭出她手中的灵珠。若被这珠子打到,悲中泣怕是要去掉半条命,然而他躲无可躲,正在思索如何破局,就看到几只甲傀跳起,挡住灵珠爆出的光线,碎成了一地渣。
卑弥呼见状冷笑,再祭灵珠,却不去攻击悲中泣,直让那金甲战神一斧斩落,莲华壁咔嚓连声,第一重便碎了。气浪卷至城上,将所有人都掀了个跟头,而赶来的令狐巧妩没稳住,直接被甩上了房顶,磕破了手臂和额角。令狐巧妩挣扎着爬起来,感觉贯胸的伤口又在隐隐地痛,只得撑着剑站起来。血渗入了剑鞘,炼影秋光嗡地一声鸣响,已是脱出剑鞘,令狐巧妩只得将它拔出,便感到后背一凛,忙翻身躲到房顶另一侧,还没来及喘匀气,便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刻,令狐巧妩便后悔了。后来她想,若是自己没有随炼影秋光的感应来到城上,那又会是什么结果?然而此时她已经看到了金甲战神的脸,仿佛当初在密室地牢里看到了父亲的手臂,和变成怪物的母亲,还有,义无反顾冲上去的……
“姐姐……”
然而金甲战神没有理会她,高高举起的战斧抽取着场所有受伤兵士的生命,光芒耀眼如正午炽阳,雷霆万钧凌空呼啸。
悲意卷起无形的风,却仿佛扭曲了烈阳一般迎上了霸道的光芒。待到回神时,令狐巧妩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这是在教她口诀了。
“悲剑之力源于内心之伤,伤愈深则剑愈强。世人多因悲伤沉郁而委顿或疯狂,此剑法却以此为契机而得悟,你明白么?”
令狐巧妩抽噎着,却答不出来一个字。而血脉穿过胸膛,似有洪流在激荡,压抑不得,无处可去,仿佛要酿成一簇深而诡的毒,却也在挣扎着不肯堕落。
悲中泣跃上房顶,背起令狐巧妩,他带着一个人,却毫不犹豫地起剑,悲凉的风斩断战斧上夺命的线。
令狐巧妩伏在悲中泣身上,却隐隐感受到了一股与自己相似的悲愤,化作孤注一掷的剑意破空而去。胸中似乎要酿成毒的愤懑似是找到了一个缺口,朝着她的指尖涌去。
正在一心斩断凝魂符并撤退的悲中泣忽然感到背上一轻,一股轻却执着的风从炼影秋光上荡开——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既然愁郁居心不可解,那便登高凌风,执剑问天罢。可看那剑风所向,分明是一腔亲缘永诀的血泪。
可那剑风的力道太弱了,弱地几乎无人注意,只有卑弥呼高傲地瞥了一眼,便不管了。可它又缠绵极了,像女子素手拂面,一晃神,便飘过去。最终,那道剑风被拦在了金甲战神的结界之外,但那无情无性般的脸上,竟然轻轻动了一下。
所有的符文顿时一滞,兰双蝶一声令下,千万道追魂夺命的咒术展开截断索命的光链,黎巫的祭师们摇动法杖,平地风起。
“哈,你们以为自己走得了吗?”卑弥呼扬起手中灵珠,力量催至最强,金甲战神扬起战斧,与灵珠的力量汇集一处,战斧斩在关口和山脉上,飞沙走石,七重莲华壁层层崩裂,虽然不及烈霜元日那般可怖,却也让整个关隘化为废墟。
然而,琴声铮铮,有人凌空高喝:“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清澈的绿色带着碎叶散开,祭师们几被中断的传送法术再度弹起。
岭南王府军,到底还是撤走了。
潼牢关之战的消息传到淮阳地是在半夜,周瑾惊醒的时候发现打地铺的周非辰不在,枕边留了个字条说自己开会去了。
周瑾想了想,决定倒头继续睡。
再醒来的时候果然看见周非辰回来了,明显一夜未休息,桌上摆着早饭,周瑾迅速洗漱吃饭,然后扬起脸来看他。
见他吃完了,周非辰道:“卑弥呼亲自带人打了潼牢关。”
“没打下来?”
“不算打下来,只能说是毁了,结果也把自己进岭南的路给堵了。”周非辰道,“那边的事我们操心不到,倒是有件眼前的需要解决。”
“唔……你说的是查圣教特使的案子么?”
“嗯,后天圣教的使者要来拜访。你知道,咱们俩,如果查出来凶手,那便保住性命,若是查不到,我们就是凶手。”
周瑾笑:“好呀,那咱们就再去看看。不过阿辰哥哥,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吧?”
“那我们就先去拜访一下菡芸馆吧。”
“噫……去那里做什么!”
“消息多。”周非辰笑道,“你不都十八岁了么,害怕?”
周瑾眼神分明写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见谁?一边骄傲道,“才不怕,走着!”
不过周非辰不至于把他真的带到风月场中央去,到底在他眼里这还是个小孩子。他特地约了雅间,只听曲不狎妓,还认真地给周瑾解释姑娘们唱的是什么曲,有什么讲究。周瑾也听得十分认真,只是忍不住去看漂亮的姐姐们,忽闪着大眼睛好奇不已。
周非辰刚刚给他讲完一阙词,便听那箜篌的韵味变了,抬头一看,竟然是荷缃伶亲自来了。
荷缃伶屏退左右,“这些姐妹们嘴紧着呢,不用担心。”
周非辰左右看了看,发现雀扇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