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长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地都改换了一个颜色。
原本澄澈明净的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片橙金色。
黄昏燃烧着炽烈的晚霞,带出了一片壮阔的震撼般的美感,连带着莲池上的一众繁花都被镀上一层橙金色的边,池边的雾气已经没有了那么浓郁,反而让沾上夕阳的繁花都更加清晰明艳。
沈长阶其实是被头发轻轻拉扯的感觉给弄醒的。
许是因为刚睡醒,脑子还有些迷糊。
头上传来欢喜又雀跃的声音,像是音符轻敲平静的水面,迸溅起晶莹的水花。
“师尊您醒啦?”薛瑶手里的动作一下子放轻了许多,但是依旧掩饰不了语气里愉悦和欢喜。
沈长阶直觉哪里不对,但是一时半会实在有些感觉不出来,于是就不打算再去深究。
但他依旧懒懒地应了一声,整个人都在泡在了舒适的池水里,脑子都还有些昏昏沉沉,也不知道他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不管是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还是因为经脉中的虚弱感褪去。
甚至于手上的经脉内还隐隐约约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人有些安心。
“总算是感觉好些了。”他想。
不知道薛瑶在他身后在干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总是没有间断的。
沈长阶稍稍侧过头,还看到池沿的青石壁上放满了许多被精心采摘下来的鲜花。
鲜花像是才被采下来不久,花瓣都还舒展着,带着莹润的光泽,还有雾水在上面反射着夕阳照下来的光。
沈长阶歪了歪头,没有去深究薛瑶又在偷偷摸摸折腾些什么,他反而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睡了太久而耽误了些什么事情。
他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他慢慢揪出记忆,只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袁玉,嗯,就是袁玉想要去山下一趟的事情,他还许诺了自己会带袁玉去琼台境。
再然后,就是没有了。
而且听着薛瑶的声音,好像连薛瑶都恢复得很好。
“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沈长阶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直接就拉过薛瑶的手来查探。
这一拽可不得了,沈长阶身子只是动作幅度更大点的一动,就感觉头发上什么东西簌簌地落了下来,像是雪花飘落。
还有着各种花香匆匆撞入鼻内,一时间沈长阶有种自己撞入了这片繁花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随着花瓣落下的趋势,一路向下看去,睨了眼自己面前的池面,各色花朵或大或小,颜色各异,都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
他不确定地想了下,薛瑶这是,在他头上插花?
在他身后的薛瑶反而有种干坏事被揭露的窘迫感,一张小脸涨得有点红。
薛瑶刚刚措不及防就差点被沈长阶一把捉了过去要去探脉,但是那时他手里还抓着一大把的鲜花,哪里是经得住沈长阶的查探的,他忙不迭就往后退了几步。
结果沈长阶一动,头上还没来得及插稳的花便簌簌落下来,简直比抓包了还要糟糕。
全都乱套了。薛瑶垂着脑袋,有些懊恼地想,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花,那是一枝小小的梨花,莹白剔透,是他挑了最喜欢的一枝。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沈长阶往头上摸了一把,果不其然,触碰到了一些花,他动了动手指,摸索着,试探性地抽出了一枝。
那是一枝艳红的芍药花,连一片萎皱的花瓣都没有,显然被用心修剪过。
沈长阶眼皮跳了跳,一时间有点不能接受自己的头上会被别上这么艳红的花朵。他好歹也是一峰峰主,也是个男子。
看来薛瑶,还真的是在给自己头上插花。
“阿酿,我是不是……有点太惯着你了?”沈长阶手里拿捏着这一只芍药,霎时间放也不是丢也不是。
有点烫手。
沈长阶的语气温和里带着几分失望和无奈,然而对于薛瑶来讲,简直比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的杀伤力还要更加重。
他的师尊很少会喊他的小名“阿酿”,只有特地去哄他或者生气的时候的时候才会喊。
薛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眼前的朦胧的雾气好像一下就格外浓重了起来,模糊了师尊的身影,隐隐灼灼地看不真切。
一时间薛瑶慌乱了起来。
沈长阶半晌都没等到薛瑶的回复,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转过身来。
他将芍药放到了旁边的台阶上,那里还有着许多的鲜花,显然还没来得及被采摘下来的主人去干点什么。
沈长阶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看向了薛瑶,只见他的好徒儿这会儿人倒是好好的,看着起来还能活蹦又乱跳,沈长阶神识不动声色地一扫,就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薛瑶目前的身体状况何止是好。
简直就跟脱胎换骨一样。
他顿了顿,气笑了。
用上了神识,沈长阶反而看得更加清楚了。
他的好徒儿,这会脸色白的更纸一样,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眶通红,看起来委屈又受伤。
“……”沈长阶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句:“你委屈什么?”
薛瑶这才抬起眼去看他,眼泪还是跟断了线一样的珠子地往下掉。
沈长阶静静看着薛瑶,神情无悲无喜,心里却是在犯起了难,为什么他的阿瑶又又又哭了啊。
“薛瑶。”沈长阶喊了他一声。
薛瑶抽嗒嗒得看着他,眼角挂着泪,又是委屈愧疚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小声道:“我不是故意对师尊不敬的。”
沈长阶脾气很好的等着薛瑶接着继续往下说,
他在等着薛瑶下一步会做什么,只是小孩子心性而起的簪花吗?
但是薛瑶在他身边,好像总是温顺而乖巧,从来不会在行为举止上有任何的逾越,除了特别喜欢撒娇以外。
沈长阶浮在池水里,在他的角度上,是需要微微仰着头去看阶上的薛瑶的。
但是他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平静的等待着。
薛瑶抬手擦了擦眼泪,这才敢看沈长阶,他蹲下身,一枝一枝的拾起那掉落在地上被摧折的鲜花。
薛瑶的动作很轻,捻去褶皱了的花瓣和枝叶,拣出最好看的一枝花,很巧的是,那恰好就是一只纯白的芍药。
他怯生生地多看了几眼沈长阶,像是害怕他生气,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向沈长阶走去。
“师尊。”薛瑶乖巧地喊了沈长阶一声。
“你倒是还知道我是你师尊。”沈长阶目光如水般掠过薛瑶手里的芍药。
薛瑶执着一手的花,在沈长阶面前跪坐下来,面对着沈长阶。
青石板上还沾着凉凉的池水的湿意,零落的花瓣散在薛瑶的身边。
沈长阶看着那迅速被沾湿了一大片,晕染出深色水渍的衣摆,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薛瑶收起了怯弱,目光温柔虔诚,好像供奉在祭坛前的信徒,在面对着自己最敬爱的神明。
沈长阶在那个片刻心里急速掠过一个想法,薛瑶在他面前的乖巧怕不都是装出来的吧。
但是这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沈长阶没有多想,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涌动的池水翻腾漫涌过肩膀,落花流水淌过披散在水面上的墨发,几瓣莹润的花瓣粘在了发丝上。
然而沈长阶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反而这些细节尽数落入了薛瑶的眼里。
因为薛瑶跪坐在池边,所以他们现在几乎是以一种平视的角度望着对方。
沈长阶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芍药浅淡的香气,都说越是素白的花,香气越是浓烈。
“师尊……”薛瑶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少年脸上的稚气青涩还未完全褪去,五官轮廓精致而分明,笑起来很甜,还有着若有若现的小虎牙。
沈长阶挑了挑眉,未置一词。
薛瑶笑着,被溪水浸润过的眼睛很亮,倒映着他面前这唯一的人影。
他的目光未曾离开沈长阶,而手指却已经熟练地抚上了芍药花枝的上节,轻而易举地掰断了芍药花多余的下半部分的枝。
薛瑶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他愉悦地又独自喊了一声:“师尊。”
沈长阶没搭理他,只顾看着面前的小崽子又要耍什么花样。
然后……在沈长阶看来非常不尊师重道的举动就出现了。
薛瑶携着芍药花枝,微微倾身过来,他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滞,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来了。
他顶着沈长阶眯起来的越来越危险的目光,缓缓将那朵芍药插在了沈长阶的发间。
薛瑶垂着眼,看着素白柔嫩的花瓣,还有那有些湿的乌黑的发。
他慢慢跟沈长阶说:“师尊,其实我这次醒来,想起了很多事情……一些,好像本该不属于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