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月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过去的噩梦了。
当年结案后,她接受了警方提供的心理治疗。她做不到释怀,以平常心看待过往,只要想起一些片段或是听到相关声音被光源刺激便会尖叫着挣扎,配合完成几个疗程后也不见起色。
没办法,医生便建议她回避过去的一切,不去想,不去恨,不去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个治疗方向总算有了效果,任秋月终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感受到阳光也不躲避,只是依旧无法面对摄像头或是手机相机。
从表面上看,她已经逐渐接近一个正常人。
拿到痊愈证明,走出治疗室至今,她再没有梦到过那些肮脏的事情,那些可怕的画面。
终于,她被归还给平静。
可就在今晚,她坐在沙发上小憩,黑暗的浪潮侵袭全身之时,她的心脏开始以不正常的频率极速跳动起来。
砰——
砰——
砰——
她的脑袋像是受到什么重击,再睁眼时,赫然对上的是父亲那双混浊可怖的眼睛。
“……快去换上吧,这是爸爸专门给你买的小裙子,小月亮穿上肯定很美。”
不要,不要接。
任秋月在心里嘶声呐喊,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那个年幼的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孩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怯懦点头。
那是一件布料极少的白色蕾丝裙,穿在身上像是被凡尘玷污的美丽天使。
过于成熟的衣服套在青涩的孩子身上,诡异而又可怜。
女孩转身面对男人,梦境瞬间变得混乱起来,她好像被摆弄了好几个姿势,闪光灯,目光,笑声,天使如坠地狱。
小月亮,快跑!
不要笑!
不要这样!
求你了!!
梦中的任秋月好似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却束手无策,甚至连闭眼都做不到。
可惜她碰不到自己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否则她一定要亲手了结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明明是美好纯洁如春日暖阳的少女,为何会变成一朵开到糜烂发臭的艳丽花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次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小月亮,接下来和爸爸一起录个视频好不好?”
虽是这样虚伪的询问,可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男人那张狰狞恶心,褶皱丛生的大脸猛地凑近,他笑起来,活像一只觊觎天鹅的猥琐癞蛤蟆。
“小月亮的嘴巴又软又热……你帮爸爸……他们肯定爱看。”
瘦弱的女孩疯狂摇头,颤抖着,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被男人抓住了,扯着后脖颈,像提溜一只年幼的小猫。
是啊,他向来是把自己当作他的私人宠物的。
她好像被打了一巴掌,总之脸上火辣辣地疼,生理性的泪水就这样决堤。
男人对她这副模样喜爱至极,越发兴奋起来,他把女孩拴在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任秋月没有再摇头,她无神地盯着地板,认命般不再挣扎。
“录多久合适呢?小月亮,你说呢?”
她没有回答。
这时,门外突然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童声在呼唤——
“姐姐!姐姐你在哪?”
男人眼睛一亮:“你弟弟来了,要不要叫他进来一起玩游戏?”
“不要,不要……”闻言,尸体般沉默的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嘶哑,但急切。
“这样多没意思……不过他脸上的麻子确实难看,他们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好像絮絮叨叨了很多话,最后准确无误传至任秋月耳中的只剩一句——
“我想到个好玩的,我去数数子恒脸上的麻子,有多少颗就含多少分钟!怎么样,小月亮?”
任秋月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破,她傻傻愣在原地,泪眼朦胧中,看不清男人离开房间的背影,也听不见弟弟的哀嚎与哭声。
他回来了。
他开始动作了。
他把镜头对准她了。
喉咙好痛。
全身都痛。
她快要昏厥了。
“小x子,睁眼。”
“很好。”
“我们小月亮真美。”
噩梦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男人放开她,准许她换下这身衣服。
他嫌她磨蹭,又推她去开门。
在孩子眼中宛如天堑的大门缓缓打开,站在狼狈不堪的任秋月面前的,是泪眼婆娑,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任子恒。
小男孩今年刚上小学,他还什么都不懂。
但他知道,姐姐很痛苦,是爸爸让姐姐这么痛苦。
傻子,哭个屁啊。
任秋月比弟弟高一些,她面无表情地俯视这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小不点。披头散发,眼光阴沉,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
看着看着,她心想,他脸上的东西确实很丑。
于是死死盯着他,落下那句足以影响任子恒十几年的审判——
“我讨厌你的雀斑,我想用刀把它们刮下来。”
——“对不起,姐姐……”
眼前的画面再度变得模糊,天旋地转,身后的男人终于消失不见,哭成泪人的男孩也逐渐长成一个目光怜悯的瘦削少年。
他的眸色很深,如同无底黑洞,笑意与泪光交织,瞧去滑稽可笑。
——对不起……
——对不起……
任秋月就此惊醒,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除雀斑被人为遮住外与梦中无异的少年脸庞,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喧嚣,那瞬间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觉得自己永远也逃不出那些年的永无止境的噩梦。
很快,她逼自己笑起来:“回来了?”
不知为何,任子恒看起来比她还煎熬。
她起身,想要回房间休息,却被少年小声叫住。
他说,他有事情要告诉她。
其实任秋月早就看出来他有心事,拧巴的两个人,彼此探不清对方的真心,便总是欲言又止,平添痛苦。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弟弟在学校里经历了什么。
得知真相的瞬间,她仿佛回到无数个抗诉无声的黑暗日夜,仿佛重新变为梦中的那个孩子,她说不出任何话。
她想,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天生就不配活得像个正常人吗?
还是他们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么多年,他们两人,活得不人不鬼,即便如此也无法洗清吗?
老天爷,你要不要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小月亮。
我讨厌你的雀斑,我想……
姐姐!
对不起……
小月……
我讨厌……
姐姐……
任秋月冲过去,无法抑制地抱住任子恒崩溃大哭。
任子恒也哭了。
他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
多厚的云层都遮不住她的光辉。
任秋月支持他们的计划,于是第二天早上,路春许,徐浩川,任子恒,田与四个当事人旷课去往市警局报案,当天中午,#x省玉桐市四中发生校园霸凌事件#等相关词条冲上热搜,万转,万赞,万评论,全国人民的心为之撼动。
田与在厕所里被霸凌的那段视频在网上疯狂流传,替他伸张正义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的奶奶是在别人口中得知事实的,看过视频,老人家泣不成声。
当晚田与回到家,还未进门便对着奶奶跪下。
张奶奶连忙把他扶起,腿脚不利索,甚至因为支撑了两个人的重量而大幅度颤抖,但她宛如一座可靠的大山般屹然不动,那一刻,她佝偻的身躯变得无比高大。
她好温柔地抚摸孙子的脑袋,在泪眼婆娑中一遍遍重申:“不是你的错,小与,不是你的错……”
“你受苦了啊……奶奶没有保护好你,小与……”
“别怕,奶奶永远支持你。”
由于拿到视频的渠道不合法,徐浩川路春许自觉承认错误,接受学校处分。
在舆论的影响下,这件事在当地闹得很大,迫于上级政府施压,学校再没办法藏着掖着,勒令冯宇辉,郑彬等人停课休学,接受警方调查。
热搜不降反升,愈演愈烈。
不断有受害者匿名投稿自身经历并附上证据,施暴者的名单一再扩充,逐渐到达一个惊人的数字。
网络的雪球越滚越大,这次终于不再是朝向无辜者。
除了路春许和徐浩川,任子恒和田与的名字在校内甚至全市都变得人尽皆知,太多打量同情的目光,太多反对或是支持的话语,他们俩不习惯,因而手足无措。
明明是受害者,却也要面对质疑与非议,被深扒他们生活中的一切细节,活在别人的眼中。
不堪其扰,被逼无奈之下他们也只能选择暂时停课在家自主学习,等结果出来后再返校。
他们俩尚且如此,更别提原本便处在暴风中央的路春许和徐浩川了。
对于他们俩主导的这件事,有些人敬佩,有些人畏惧,有些人甚至怀疑他们故意陷害冯宇辉等人。
毕竟他们原本就和对方有过节,再说,徐浩川自己身上的霸凌嫌疑还没有洗清呢,说不准他们和冯宇辉都是一伙的,互相霸凌,还霸凌同学,因为利益问题现在才开始狗咬狗。
诸如此类的猜测层出不穷,众说纷纭。
陈一鸣和胡美仪对此很是担心,不止一次叮嘱他们俩千万别在意。不过这次是他们多虑了,徐路两人接受良好地依旧按时上下课,跟没事人似的,不理会任何闲言碎语。
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吧。
证据确凿,冯宇辉等人被定罪是迟早的事,但还有件事一直横在路春许和徐浩川心头,无法忽视。
4月14日从学校天台一跃而下的曾骏。
时至今日他们仍无法证明他的自x与冯宇辉等人的校园霸凌有关。
做不到这点,不仅施暴者的定罪不会太重,永远停留在17岁的曾骏本人的在天之灵更无法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