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朝,授寒衣。鬼门开,子夜时。初雪降,万鬼至。
七弦琴奏而无声,每一朵飘落的雪花都成为了音符,越过浓云寒风,将霜雪女神灌注的力量传至大地。
干枯无叶的树木在路灯下摇晃着枝条,似是张牙舞爪的巨怪。
城市中心车水马龙,商圈夜市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谈论着明星八卦、品评着时髦着装,动情地参与着时兴话题。
县镇边缘寂寥无人,荒坟孤冢的村舍人家呜咽难鸣,问候着那边情境、悲诉着儿女近况,诚心地祈求着平安顺遂。
青霄缓缓睁开双眼,双手轻合,神光尽敛,七弦琴仍在自弹乐章,冰雪顺着乐章而纷纷扬扬。
“这场雪要下至卯时刚过,是这个地方今年的初雪。”
霜雪女神周身的寒气似乎更盛了些,但明媚的笑容在无月无星的夜空显得格外耀眼。
小星君回报以微笑,问:“因为是初雪,所以不能耽误吗?”
“也不是。”青霄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人间大地,思量了一下,才回答:
“雨雪风霜,四时轮回,看似是神明的旨意,实际是天道有常。但是这样的天道有常,对六界来说,又是各不相同的。”
其实不用再多说,谭敬晨已经明白了,他看着地面一处烧成黑灰的纸衣,叹了口气,轻声说:
“六道轮回,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赏罚分明。”
青霄没有反驳,只是接着说:
“对于神界来说,虽然阴晴雨雪也需要按照时令安排进行,但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是可以选择的,比如风伯可召起大风、雨师可唤来降雨。”
“可是对于人界、妖界或是其他万物生灵来说又是没有选择的。”
白雪轻盈翻飞,已经在地面敷了薄薄一层,城中的商圈依旧明灯璀璨,很多人在雪中拍照打卡;村县边缘哀祭的人们收起铜盆火种,回家去了。
青霄顿了顿,看着某座山下行色匆匆的黑影,轻声说:
“几千年前的人类向神明祈愿祝祷,保佑风调雨顺、祈求无灾无难。但其实每一年的年关,四时之神都会得到关于时令节气的天道指令,在神界可以改变的事情,到了其他界域就根本不同了······”
谭敬晨笑了起来:
“所以他们也知道咱们这些所谓的神根本靠不住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对于一部分人类来说,人家早就看明白了。都是活在六界中的生命,都得遵循天命法则。”
一阵狂妄的风吹过,让两位神仙都收了声,只有随着七弦琴而出的飞雪,在风的卷携下拍在房檐窗台,发出属于寒冬将至的闷声。
沉默良久之后,青霄抬眼望向远方,似是喃喃自语又似轻声诉说:
“可是敬晨,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由人间磨砺修炼,最终被神树之源认可飞升的神,而你从出生就在一个神界家族。你从小就明白的所谓天命不可改,是我从人间到神界,花了数百年才慢慢了解到的无奈。”
说着,她朝谭敬晨弯起眼睛,柔声问:
“敬晨,你有没有在某一个瞬间,想着:如果这一次尝试不顺应天意,会有什么结果?”
寂静与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良久之后,谭敬晨盯着她的眼睛说:
“园长大人,谁告诉你,神族出生的就会从小被教育要顺应天意?”
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被对方问得一愣,青霄有些呆滞:
“可是,领我入中天门的神官说······而且不是说,为了不让神族子弟对其他界域产生过分怜悯之心,不干预天命旨意,你们不管去了何处历劫,都会在回归神界后被家族或中心主神删掉历劫时的记忆吗?”
“嗯,神界确实有这个规定,”谭敬晨歪着脑袋,笑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但这条规定里又没说不遵守就是有罪的,所以我不遵守又有什么关系?”
青霄把这句话反复消化了一下:
神界规定了,但因为规定里没说不遵守是有罪的,所以还真就不遵守了。
嗯,倒确实是他谭星君会做出来的事。
“所以,你能理解我,每次看着人间或旱或涝,总会有想帮忙的念头吗?”
“能,”谭敬晨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又接着说,“但是青霄,讲实话,我不推荐真的这么做。”
“和什么狗屁天道无关,而是对于六界所有生灵来说,都总会遇到困顿低谷的时候。你作为从人界修炼而成的神,每每遇到了人界有难,就去帮助他们,不仅会让他们依赖于神迹而不是自己。”
“更重要的是,长此以往,其他界域的生灵也会有样学样,比如妖成神了就去让妖界无灾无难,鬼成圣了便让冥界释魂解魄。最终对于六界来说,好的生活不再是自己经营出来的,而是变成了比拼哪一界域成神成圣的更多,那结果不是六界大战再次爆发,就是某一界域的消亡。”
青霄认真地点了点头,正色道:
“我明白,假如对神明的依赖成了本能,那么一旦发生了对神来说一样力所不能及的事,信任和信仰将会崩塌,与此同时自己又并没有从过往经验中积累到应对危机与磨难的方法,到那个时候,就将会是更加致命的打击。”
可是很快,她又笑了起来:
“但是吧,有些时候,就从天上这么看着他们,我还是会忍不住在能力范围内,帮一小下。万一他们中有比较出息的,就因为这一点儿改变,真做到逆天改命了呢?”
这种做法对于循规蹈矩的老神仙们来说是离经叛道,但是对于谭小星君来说却是真率可爱,他偏过头去隐藏笑容,还不忘给予肯定:
“嗯,确实,古往今来,改变天命的例子又不少。”
人间北境的大地上,晶莹的雪花已铺起一条白色绒毛的地毯。
在城市里,飞速而过的汽车和来往的人群,在地毯上绘出了点线分明而凌乱的画作。
青霄突然抓了一把谭敬晨的上衣衣袖,轻快地向前一指,道:
“烤红薯!正好没赶得上回仙兽园吃晚饭,去买两份儿吧?”
突然从天命有常的深奥话题蹦到了烤红薯,小星君难免反应迟钝。可是被勾起馋虫的霜雪女神权当默认,拉起他就往下界冲。
两位神仙改换成人间的服饰,落地到离烤红薯摊位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
正当青霄哼着小调往巷子口走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小星君诚恳发问:
“你带人间使用的钱币了吗?”
“貌似没有······”
“用法术的话,等我们从六界塔回去,钱币就会变回原型的。”
“我知道。”闻得着吃不着的神女大人一脸悲壮。
不过下一秒,谭某就嘚瑟十足地抽出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惊喜得青霄双眼发亮。
“哪来的?你出门还带人间货币啊?”
说起这个,小星君又觉得有些无语:
“不是我带的,刚刚在灌江口,你去跟二郎道谢,我就跟梅山老六玩了会儿桃木牌,那孙子输了二十,结果给了我张人间币,我刚刚付车钱的时候才发现。”
别人道谢他玩牌,在神界赢了人间的二十块。
青霄都不知道该嘲笑还是该批评,权衡了一小会儿,觉得还是烤红薯比较重要,于是果断拿走了棕棕的票子,转身向红薯摊跑去。
烤红薯摊的老板是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厚厚的暗绿色棉衣外系了一条绣着粉色小兔的围裙,看到他们俩便十分爽朗地招呼道:
“姑娘,卖烤红薯吗?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又甜又暖和!”
青霄将杏眼笑出了月牙儿状,期待地问:
“您这烤红薯多少钱一斤呀?”
男人的手在小兔子脑袋上擦了下手,揭起旁边的保温盖,介绍道:
“我这红薯都是一般大的个头儿,你要的话,去皮切块儿的19两盒,不去皮整个儿的11一个。”
青霄捏着兜里的二十块钱,有些犹豫,不由得多看了看谭敬晨的眼色:
从本心上来说,她觉得在冬雪里扒红薯皮,也是吃烤红薯的灵魂之一。从道德上来说,钱是谭敬晨出的,合该有他一份。
可现在,他们只有二十元,买俩带皮的不够,买两盒不带皮的没灵魂,惹得青霄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直率的北方老板大手一挥,对一边的谭敬晨斥责道:
“小伙子,男朋友怎么当的?人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不好好珍惜,吃个烤红薯还要看你眼色啊?”
已经把“全身财产”上交的小星君天降大锅,还好反应机敏,赔着笑道:
“是是是,今儿出门的时候着急了,钱没带够,怪我怪我。”
接着,在神界从不缺钱的谭督管向“女朋友”道歉道:
“我错了,下次一定记得带钱出门。霄领导,看中哪个就买吧。”
青霄看着他这副碰了一鼻子灰还只能往肚里咽的样子,差点儿就没控制好自己脸上的表情,当场笑出声来。她赶紧抿了抿嘴,递出二十块钱,和老板说:
“那麻烦您,给我两盒去皮切块儿的吧。”
“好嘞!”
老板麻利地收钱找钱,又为了展示诚信经营,现场将去过皮的烤红薯拿出来切块装盒,看得人眼花缭乱。
青霄站在摊位前看着老板的动作,突然就想起了他刚刚那句:
“男朋友怎么当的?”
好像自己第一次带着谭敬晨去百花仙子的茶餐厅时,也发生过类似的误会。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反驳了!
两盒的红薯块分量不算大,不到一分钟老板就从窗口递了出来。青霄接过纸盒,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靠近谭敬晨小声说:
“我刚刚在天上看到附近有个街心公园,里面有凉亭,去那边吃吧,有坐的地方,还淋不着雪。”
霜雪女神提议别淋雪?小星君暗自在心里肯定了美食的力量。
街心公园果然离烤红薯摊十分近,走进凉亭的时候,盒里的红薯还没来得及变凉。青霄分给谭敬晨一盒,自己又用小木签戳起一块儿,放进嘴里,陷入了沉思:
“因为大家都很喜欢你”“那你也是一样的吗”
“你家小郎君”
“真的喜欢和理解,应该是尊重她、支持她、爱护她,发自内心地接纳和包容她”
“男朋友怎么当的”
······
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因为老板一句“男朋友”,就胡思乱想这么多?
街心公园里种了些常青的松树,松针上落了雪,在寒风呼啸中摇摇摆摆,又将雪全蹭到了旁边几棵树的树干上。
雪地中,一阵脚步声传来,让黑天半夜躲在凉亭里吃红薯的两位神仙都瞪大了双眼,从烤红薯盒里抬起头来:
一对儿年轻的情侣从树木包围的小路走过,女孩晃了晃和自己牵着手的男生,有点儿调皮地问:
“所以刚刚就是表白了呗?就是说,你喜欢我呗?”
“喜欢啊,那你喜欢我吗?”
“嗯······”女孩抬起头对着飞雪偷偷笑了笑,才回过身向男生说:“喜欢!”
小情侣带着甜言蜜语穿过小道,往通向商圈的大路走去,不一会儿就听不见声音了。
青霄嚼着嘴里甜腻满分的红薯,出神地想:喜欢?
突然之间,她全身一耸,猛然转头看向身边的谭敬晨,在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里,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形下,她的眼神,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刚刚把一块儿半凉的红薯塞进嘴里的谭敬晨,身有雷达一般感觉到了青霄的目光,正要扭头调侃,却敏锐地发现这次的目光不同于以往。
天生厚脸皮的小星君破天荒地发觉自己有点儿脸红,暗自庆幸现在是深夜。
他心里打鼓地戳着红薯块,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问:
“园长大人,您想在我脸上看出什么未解之谜吗?”
“啊?没有!不是······”青霄定了定神,也迅速低下头来。
微妙的尴尬弥漫在风雪和红薯香气中,谭敬晨谨慎仔细地调整好呼吸,转过头正想和青霄说话。
可他张着嘴略微一愣,原本的话便已烟消云散,只是轻声说:
“青霄,别往右边看,和我换个座位。”
注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