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一二客栈里有个人叫胡说。他原名是个什么咱也不知晓,生的个半吊子眉毛,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破锣嗓门扯开一喊能唬人一跳,说起话来也是怪腔怪调。
饶是如此,他却始终稳坐那客栈门口的头号方桌,常将那隐秘的案子和奇闻想着法的编成有趣故事,成功吸引大批街坊邻居和学堂娃娃们驻足。
延嘉五年,一个平常秋天的午后,他漱了漱口,卷袖子讲起一个攒了好些天的话本子,便是那两三年前震惊全国的龙川伯爵县官被杀案。
案情很简单:
凶手乃县丞吴氏,妒贤嫉能贪得无厌,因为抗旱的缓贷放粮之争,与知县谭氏生了龃龉,而本地豪族刘伯爵亦不欲与之同流合污。吴氏由此生恨,对两家痛下杀手,一夜之间一死数伤。死的是那刘伯爵一人,大火一场焦尸一副;伤的则是那谭知县一家。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但此案恰恰发生在过完年的时候,谭刘两家一夜之间红灯笼换黄纸钱,听着就惨。更不提二位苦主一个是心系生民的青天知县,一个是行伍出身的心善伯爵,一个兢兢业业不得善果,一个睦邻济亲遭此横祸。那就是惨上加惨。
怎样的仇恨才能引出这样的惨案?民间自然有不少传闻。这一传,便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头。帝闻之,速调应天府提刑司亲查此案,后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半个月便火速结了案。
过程如何先不提,结局总算是大快人心:今上痛失肱骨,怒灭元凶巨恶——吴氏及六族。
俗世从来都如滚滚洪流,两个年头过去,人们早就把什么都忘了,那旧事便可任人杜撰闲说了。
但这个案子却是不容易的,一则那龙川县就在隔壁扬州,熟人不是没有;二则那案情瞧着简单,但要将里头的干系说清却也颇费脑筋。
好在案中人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朝廷又火速结案,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打听便没了下文。如今叫那胡说一提起,倒生出了不少猎奇之心。
只见他将将起了个头,那占着座儿的老老少少书生长工便围了一大圈:
“那刘伯爵,本是行伍少年郎,风云突变把家归,一夜孤露挑重担,家道从此勉为难!只可惜,风流飒沓柔情怀,英才却被小人妒……”快板儿生脆响,他满意地瞧着看客们入了神。
胡说正得意地琢磨着今日能捞多少,可大好的晴天里不知怎的却扯下了一道闪电。
轰隆隆!雷鸣乍起,珠子般的雨顷刻间落了满地,一滴砸在了他嘴上,生生止住了这唱词。
“娘的,这天气还下雨!”他捂着嘴骂骂咧咧。
众人一瞧这雷忒吓人,嗡地一下说开了——“刚才还好好的天,这是犯忌讳了吧?”“泄露天机了这老胡!”……说得老胡脸红一阵白一阵。
“哎别走哇客官,里头坐会儿呢……”——咵叉叉!!金钩电闪,雷鸣排山,这在秋季可不常见。
众人不依:“俺要回家”“俺听说那刘伯爵是个好人”“这案子冤情大”……
于是躲雨的躲雨,回家的回家,倏地便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小娃还有秀才稀稀拉拉坐在那连廊之下。老胡无法,恨恨啐了口,只得默默收拾了摊。
怎料将将一还原桌椅,天色明暗交替,却突然又晴了。
“妈的,看不惯老子挣钱嘛!”胡说扔了抹布。
一个雷把他炸了个客散四方,剩下那没眼色的鼻涕娃们却还要追问他这那,他没好气的翻出一记白眼,“躲开躲开,老子要回家!”
只听“咚”的一声响,银子落了盘,清澈的少年发了问:“下回什么时候说?”
银子就是亲爹妈。这下老胡不咋凉快的心情一下就爽了,可嘴上仍然卖了关子:“唔,等我睡醒了再说!”余光扫过之处,见众男孩围着的那个少年衣着不凡不紧不慢,显然是他们的头头。这一窝人瞧着倒是眼熟,常常窝在后头听他说书,却没成想这样大方。
其他人一听他这话,那可就不干了:“那你啥时候睡醒啊?”“咱们都给钱了!”“你给个准话!”
“昂……这可不好说。”老胡拿眼一瞥,心道毛头小子装大款,看老子咋掏你的兜!
果然,少年沉思一会儿,又自怀中掏了掏,细嫩的掌中躺着几颗银豆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嘿嘿,小公子真灵性大方!”老胡大手一拍,自少年掌中抹了银子,立马堆了笑:“我看这天儿又好了,定是小公子诚意感动了上天啊,那这么着……俺也不能不地道,先给你透个底儿!你问。”
少年想了想:“谭知县人呢?刘伯爵的亲眷子女呢?”
他斜眼想了好一会儿,道:“后来啊,谭大人伤心得一夜白头,辞官回老家,没几年老死了。刘伯爵的妻女孤儿寡母,家产争不过刘家的叔伯弟兄,便回了老家过着平淡的生活,没什么音讯了!”
“就这?”小少爷皱了皱鼻子。
他道:“公子别急,我这不是才开始呢!今儿说完了我后头还怎么吃饭呐!”又掂了掂银豆子,笑道:“你若想听,赶明儿我给你单开一场!”
小公子想了想,“可你说半月就结案……也不对。那可是朝廷命官和伯爵被杀,案子就这样简单结了?”
话说到这,胡说便晓得他这人不好糊弄,打了个哈哈:“哦哟,较什么真拉!真的我敢说小少爷您敢听?等我下回开张哈!”说着讪讪一笑:“收摊啦哈,后儿请早啊各位!”
说着卷起旗子便要跑路。
众男孩切了一声,正要散去,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断喝:“赵珏!”
一回头,只见一个浑身圆乎乎的女娃从街角追将而来,“我要告诉有德教习!你们不练功,又来听书!”她眼睛圆,脸也圆,肚儿也圆,绣着丝线的小红靴子还被撑得鼓鼓囊。
她瞧着比男娃们小些岁数,气势汹汹欲插腰,可惜摸了半天一时却找不到地方,只好将就摸在肚皮上。女娃通身不见半点小时候的瘦弱,只有那葡萄般的眼睛仍然瞪得圆溜。
大鼻涕吐了吐舌头:“刘四喜,我们在听你们家的故事呢!你说,那刘伯爵是不是你们贵门儿亲戚?咦,活活烧死,恁惨!”
“啊呸,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的货!信不信姑奶奶扎你笑穴?四喜,让我来收拾他!”只见另一个女娃从街头冒了出来,身上斜挂着一个麻布袋子,一边龇着牙威胁,一边在里头摸着家伙什。
“青青,交给你了!”圆肚儿女娃便是那刘四喜,只见她满面怒意对那说书人道:“胡说,你又胡说八道!”
胡说一瞧是她,忙道:“天地良心,今儿这个我可是斟酌了又斟酌,哪里敢说瞎话哟我的小刘奶奶!我还啥都没说呢!”
他这样说自然是同这小娃儿有些交情了。可女娃哪里肯放过他?追着他撵了上百步。
枯黄的下午,闷雷阵阵雨点三两,小城路上跑得没了人,可一二客栈的门口却热闹了起来。
那案子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如今旧案翻篇,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古井无波。活法变了的只有那些本家人,譬如那谭知县。又譬如那刘伯爵的独女刘四喜。
哦,一开始她还不叫刘四喜。
能得这个如此响亮的名儿,全得拜方才那群娃娃——她在书院的同学们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