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暗处悄悄摸了出来。
已过宵禁,他细细地躲着,多次辗转后,终于溜进了一处院落。
他轻手轻脚地踱到卧房门前,松了松面上的黑巾,燃了一支熏香从门缝中将烟送了进去。心中默数几个数后,推开了门,看着床上睡得极沉的人,不放心地从怀中摸出个瓷瓶在这个人鼻下转了一圈,然后手腕一转,一把短刃凭空出现。面巾下的唇紧紧地抿着,手上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雷声突起,一道亮光划破墨色的天空,照亮了床上被划破了脖颈的男人,以及床侧持刃而立的人。
一袭白袍在夜中显眼至极,衣上在无意间被溅上点点血色,露在外面的眸子闪着妖异的紫色,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嗜血后的快意。
郊区树林带着潮气,他一袭白衣灵巧穿梭在其中,却在后方脚步逼近之时手提弯刀猛然转身挥向前方。
他的高度把控地很好,对方连痛呼都不曾有,便沉闷倒地,带着残延的喘息。
夜里突然惊了雷,落了雨。
他带着满身的潮气回了房,蹑手蹑脚推开了门,走到床边,刚准备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就听到了一声带着委屈的质问:“二师兄,你出去玩竟然不带我和哥哥。”
他手一抖,将脱了一半的外袍又拉了上去,“你们怎么在这?”声线不复往日的干净清脆。
他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
他知道这两兄弟向来一同行动。
“等你。”南谨辞点了一盏灯,“没事我们就回了。”
“不问问吗?”他只纠结了一下,就将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白衣已将成红衣,他却丝毫不在意。
“师兄不想说,何必去问。”
“师兄,院子里其他人已经被我们遣走了,你不用担心。”
两人走得干脆,甚至没往他那里看一眼,似乎等在这里半宿,只是为了确保他还会回来。
他将衣服团起来扔到床底,又从带回来的药箱中找出药来,咬着牙给自己处理了那些并不致命,只看着有些可怖的伤。自己处理虽不便,但他着实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南谨辞、南谨言无疑是懂他的。
他处理好了伤,吹熄了灯,坐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声,轻笑道:“跟聪明人打交道果然方便——不介意我再待几天吧?处理完这些,我就回去…我会尽量装得像一些,也尽量把这几天搞出来的事好好收尾的……借用父亲留下的人,着实是无奈之举。对了,你好奇父亲给他们留了什么吗?我挺好奇的,回头你去套套话吧。等我再来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回见。”
他笑着,紫瞳中带着不输成人的沉稳;也带着不输成人的狠厉。语气却极其轻快。
“我可以见到师兄师弟他们,却不会现在去见妹妹,你要记得替我向她们问声好哦~”
“我是长兄,我一个人长大就好了……”
*
“当时返程的时候,还是倾忆二哥吧?”轩辕森又倒了杯酒,捏着杯沿,十足的痞劲儿,“我都跟我爹说了那晚天象有异,他偏不信。”
风存楚吃着糕点,想了一阵:“我记得,当时倾忆哥哥是把我们聚到他房间,说,他是非倾忆。就一句话,然后把我们打发走了。”
“演技还行,我那年差点就信了。”南谨言笑着,却渐渐红了眼眶。
说到底,自幼一同长大的师兄弟,感情自然深厚。事发后他们也只背着两个师妹去过一次,可那次…那些自持正义的人有没有想过那是什么地方?!
他们只能远远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到头来,他们与这边关数十万将士们誓死守护的江山还是便宜了那些人。
天寒无棉衣,问何不使炭火?
灾年无粮草,问何不食肉糜?
染病四壁徒,问何不请医郎?
蔽体无棉麻,问何不穿绸罗?
灾年来临,流民四处谋生。为了一口吃食,卖儿卖女,更有甚者吃树皮草根,吃观音土,直至肚胀而亡。
他们有时会想,此行为何?
是为远离污秽,还是为天下百姓?
都不是。他们知道自己自私,因为他们只是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只是,单纯的想活下去。
出征近五年,从未被迫挨饿受冻。因为太子在朝堂,替他们应付斡旋,替他们摆平一切,替他们解决军需问题。
师父教导他们,要与人为善,要知恩图报,要兄友弟恭;教导他们不能因己身私欲,罔顾人伦,不理生死。
南谨言调节好情绪,摆出一副骄傲神情:“要是现在,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装的再像都没用!”
“要不是我跟你一起长大,还真信了这话。”轩辕森毫不留情地戳穿。
“三哥!”南谨言气急,“我前几天刚过了十七岁生辰,差三年就弱冠了。已经不是当年好容易就被你蒙骗的小孩子啦!”
轩辕森只哼哼两声,不予理会。
风存墨失笑,抬手揉了揉他发顶:“阿言已经不是孩童了,已经成长为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不论是倾忆还是小逸,或是南祖父和南伯伯都会欣慰的。”
南谨辞坐在一处,摩挲着颈上的小锁,鲜少的带了笑意:“嗯,我和阿言正巧成了祖父所期盼的样子。”
“这么说的话……”非倾落伸手搂住自家姐姐,示意非倾离接话。
“我和落儿恰巧成了长辈所不期盼的样子。”
风存楚点头认同:“都想让你们远离战场,平安顺遂。可你们却主动选了这条路。轩辕伯伯说福祸相依,焉知不能因祸得福,又因福得祸?”又扭头看向风存墨,“哥哥,你觉得自己成了祖父和父亲期盼的那样吗?”
“没有吧。”风存墨含笑而语:“但你和三木是。——你觉得哥哥如何?”
风存楚尚未开口,便被轩辕森抢了先:“大哥还用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温润儒雅,如玉公子,可不就是你嘛。小四和小七呢,清清冷冷;小五小幺,狡黠自在;小六,整一个娇蛮任性大小姐;我只好无奈认命,听哥哥的话,管弟弟的事,惯妹妹的任性。”
“我怎么娇蛮任性了?”风存楚一改少有的大家闺秀的姿态,气呼呼的。
非倾落也帮腔:“楚楚哪点娇横啦?明明是恃宠而骄。仗着兄长姊妹们宠她,惯的有些无法无天了。”
“三哥,那…二哥呢?”非倾离出声,声音中带着少有的悲伤。
轩辕森默了默:“二哥啊,清风霁月却又嚣张恣意。”正欲再倒酒,却发现酒坛早已无余,拎了酒坛,略显慌张,“我去取酒。”
“等…等等我,我也去。”风存楚拿了食盒,“我再去取些吃食。”刚下城墙便落了泪,若是哥哥离她独走,她肯定会比妹妹们更容易哭,但妹妹早就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家了……
话题刚起,便又失了声。在远处站岗的士兵不免张望,小将军们在谈论什么,为何一时欢笑一时悲伤。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与夜空相映,无端流出一股悲凉。
“我想二哥了……”非倾落抱着剑,垂着眼眸,声音带些嘶哑,“他……哥哥只是为了我们,才被迫长大的;也是为了我们,才跟他们走的。可是……可是我和姐姐连他现今如何都不知道…”
非倾离未开口,但泛红了的眼眶暴露了她的情绪。
城墙上的欢声笑语不再,只余沉闷。
他们知道上官逸在哪儿,可,不敢说也不能说。
这是他最后交代拜托的事了。
昔日清风霁月的少年不再,身边再无嬉戏玩闹的伙伴,只有无尽的等待与失落。
南谨言抿着唇,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向来调剂气氛的轩辕森也没有说笑,他也想啊。他素来知晓的多,可又不能说出口。明知明日一战后的结局,却无法阻止,也无心阻止。
这是他们选的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选好了的路。
南谨辞却是突然离了位,走到非倾离身后,将一物戴在她颈上:“长命锁,保平安的。”
锁是璎珞款式,不大,打造的却极精致。
“这是远叔打的,有一对。几经辗转,到了我与阿言手里。”
南谨言将自己的那个给非倾落戴上,态度是少有的坚定:“原先是在我爹娘哪儿,祖父说要送长孙和长孙女。可是轩辕伯伯说它含的期望太高,要另寻小辈。直到我和哥哥出生,那年从影门回去,祖父把它给了我们,说这是远叔打造的,可保平安。”
“现在给你们,希望事不违愿。”南谨辞情绪极少外露,今晚却屡屡破防。再沉稳内敛,他也只是一个束发没两年的少年。
与他同龄的南谨言是另一种样子。眸中氤氲着水汽,眼角泛红:“记…记住了,这是借给你们的,明日战后要还的!知道吗?”
“那你……”非倾落握着小锁,神色焦急,可刚开口就被风存墨打断。
“拿着吧,阿辞阿言心不定。”长公子依旧气质温润,现在也只有他的话才会被听进去,“心不定怎么上战场?”
可是……他们明明知道了结局啊…
“好啦,别推辞了,”轩辕森和风存楚刚取了酒回来就看到这一幕,调笑道:“再不收,阿辞都要哭了。快饶了哥哥吧,小六可是刚哄好。”
“那等我回来,就还你。”非倾离看着面前的少年,语气认真且坚定。
好,等你回来。不论此战是胜是败,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予你一个繁华盛世。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