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雪茵跨出门槛,如一道分界线般,顷刻被阳光洒满全身。
她忍不住停下,仰头,将整张脸曝露在光中,深吸一口气。
沁凉的空气吸入肺中,有想咳嗽的冲动,但更多的是自由的味道。
又是一个春天了。
顺德不敢劝,只急匆匆上前,将厚厚的斗篷披在她肩头。
兰雪茵回头,冲他安慰一笑,后者却忽的被晃花了眼。
以前也知道主子长得好,却没有这次的冲击力这么大,她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仔细看去,还是那个人,多了份苍白而已。
顺德止住胡乱跑的思绪,安静地退回她身后。
兰雪茵享受片刻阳光洗礼,才有功夫打量她住的地方。
比起瑶雪宫后殿,这处殿宇称得上宏大,里面甚至有回廊游亭,还置了假山做景。
顺德在身后适时补充道:“陛下特意将主子安置在这里,皆因这座殿后方便是温泉,若兴起想泡泡,便宜得很。”
兰雪茵神色复杂片刻,才缓声道:“有劳陛下费心。”
顺德偷偷抬眉,恰好没错过她那一刹的异样之色,心头有些打鼓,自主子醒后,可一次都没问过她中毒的事。
自然,也从未问起陛下。
说起这个,顺德想起上次见陛下,已经是元宵时的事,距今可都有将近两月了。
但兰雪茵身旁的紫鸢就完全没这个意识,见兰雪茵精神头尚好,立刻便要带着自家主子四处逛逛。
这些日子她已将行宫摸得差不多,连这里的下人也结识不少,他们的生活也日渐熨帖起来,倒是意外之喜。
除了兰家赏银丰厚,自然有紫鸢的功劳。
她想方设法逗兰雪茵开心,其他人都不是没眼色的,间或帮腔几句。
兰雪茵走走歇歇,留恋春.色,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或许是温泉的缘故,也或许是身在行宫众人不敢掉以轻心的缘故,这里的花儿开得这样早,桃杏始开,芳菲满园。
顺德几次想要上前提醒,都被紫鸢给瞪了回去。
走到后罩房的位置,紫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主子,前日厨下的小宫女说,她们养了一条狗快要下崽,算算时日也不差不多了,不如奴婢抱一只给您来养?”
兰雪茵眼睛亮了一瞬,紫鸢以为她定会答应,没想到她的眼睛很快恢复淡然,“算了,咱们没养过,万一养不好,好歹是条生命。”
紫鸢脸上笑意收起,有些怏怏,“不是什么名贵的狗,奴婢也是想让主子解解闷。”
顺德这时却忽然上前,打断她的话,“主子说的是,若是想瞧,咱们只管过来瞧便是,倒不如她们自己养着。”
紫鸢一听也是这么个理,想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后悔,好在兰雪茵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巳时末,兰雪茵方才回转。
等她小憩歇下,顺德拉着紫鸢坐于台阶上,边看门边小声道:“姐姐也别怪我方才多嘴,咱们主子心善,若是养出感情,将来回宫带不走狗崽,她定会难过。”
紫鸢本也没上心,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是啊,我就说小姐很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刚听到时明明也很开心,怎么就不养呢,却忘了这茬。”
说完这个,她也闷闷不乐起来。
顺德杵了杵她胳膊,轻声道:“姐姐有什么想法,不如同我讲讲,眼下白嬷嬷留在宫中看家,主子身边只得我们两个,有什么事还需咱们商量着来,总归为着主子着想,不能让她不开心去。”
紫鸢口称没什么,指甲扣着台阶上的缝隙,欲言又止道:“我都忘了,咱们还是要回宫的,应该——快了吧。”
这一句落下,顺德也久久没回音。
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待,竟是三年。
起因是有人造反,皇帝去平叛了。
所有人都以为,邓州的这次反叛最多也就三个月,一定可以平息,特别是皇帝亲征,士气大涨,还有什么拿不下的。
可他们没料到,青阳长公主的势力竟然铺了这么久这么深,为了那个弟弟,堵上一切。
也怪,朝中无人。
大埕重文轻武多年,裴止能信任的人又太少,诸如兰家这样的角色,拢共提不出三个来。
这也是他御驾亲征的缘故之一。
况且,大埕并不是只有这一处地方需要守,西南,西北,东北,都有强饲环虐。
更糟糕的是,青阳彻底疯了,为了夺位,竟然和女贞人合谋,这可是卖国的重罪!
裴止靠着前世记忆,让一切提前,诸多布局没来得及做,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之,兰雪茵这个“恶毒女配”,被彻底撂在一旁。
这三年来,行宫众人的态度渐渐转变,紫鸢也沉稳许多,她开始明白,从前所有人扑上来,都是期冀着自家主子哪日回宫,能攀上一二,跟着他们一起走。
毕竟在这几乎很少有人踏足的行宫,出头之日遥遥无期,就连被赦,都不敢希冀。
可见着兰雪茵自己也回不了宫,众人的热情淡漠下来,有门路的自去找新的门路,没有的继续如行尸走肉般,麻木而活。
紫鸢从最开始的气愤,到如今的心如止水,还得归功于她那个突然爱上种地的主子。
谁能想到,得知他们可能永远回不去宫里后,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兰雪茵这个主子。
“顺德,明儿让人去兰府,和我娘说一声,找几个匠人来,要手脚利落的,嘴巴紧的。”
顺德开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直到她拿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草图,和那些匠人讨论起来,还讨论得头头是道,没一会儿,一个擅长作图的匠人就将新图画了出来。
顺德这才知道,兰雪茵不仅要在院子里架一座秋千,还要在廊下搭两座葡萄架,以及在院子里搭一座棚子,弄一座烧烤炉,并在后院的温泉池上架一座亭子。
而那只名叫小黄的狗,也顺其自然来到他们院中。
是呀,既然不走了,又何必惧怕分别。
所有人,目瞪口呆。
紫鸢不愧是从小跟着主子的人,竟是最先回神的,紧接着就跟着张罗起来,不出一月,这座小院变得更加有人气,也处处留下兰雪茵的气息。
春日,她会在葡萄架下方,两方小小的田圃里伺弄籽种,看它们破土而出,冒出小小的绿芽,瞧着就让人欢喜,长成大黄的小黄就在花圃边上,安静地卧着。
夏日,她会在搭好凉亭的温泉里泡水,旁边放着冰块,手边是自制的冷饮,好不快活,大黄不甘寂寞,猛地跳进去,溅她一脸水。
秋日,收完麦子再种菜蔬,葡萄藤也开始挂果,只不过前两年都酸的掉牙,人人呲着一张嘴互相嘲笑,却没人肯吐出来,竟都囫囵咽了下去,大黄最聪明,碰都不碰。
冬日最美,兰雪茵带着他们打雪仗,然后在搭出的棚子里煮锅子吃,喝春日酿下的青梅酒,大黄卧在她手边,伸手,就能摸到暖烘烘的皮毛。
日子仿佛一直会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他们的院门久违地被敲响。
“干爹??”顺德惊喜道。
柳敬录微微笑开,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移开身体,露出身后之人。
“小德子高兴得呆住了?还不快行礼?”柳敬录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顺德猛地回神,飞快跪地叩拜,“奴才参见陛下!”
“起来吧。”
这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后,屋中传来兰雪茵的询问,“顺德,是谁呀?我娘派人来了吗?”
顺德欲言又止,等不到回音的兰雪茵又派了人出来,自己却懒得动。
山中风雪多,这个冬天一场接着一场,就算挨着温泉,她也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嫌冷。
紫鸢欢欢喜喜出门来,看清面前之人,瞳孔倏而变大,接着就想大声提醒屋里众人。
可惜,两个字就叫她闭了嘴。
“噤声。”
紫鸢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看着金靴从自己眼前走过。
相比三年之前,这位帝王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这么冷的天,仅仅身着一袭玄色斗篷,肩膀愈发宽阔,脸上的线条也愈发冷硬。
但让他们都惊住的,不是那张更加如刀削般的立体面容,而是脸颊上多出的一道长长伤疤。
斜斜地穿过右眼,至脸颊,看上去甚是恐怖。
紫鸢的心高高提起来,生怕主子因为失礼,而被发作,但她心底是有怨言的。
这算什么?
将他们扔在这里三年,虽然宫里人来得挺勤,可是正主一次没出现,如今这么悄么声息地出现,还是半夜,他家主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吗?
但年长三岁的紫鸢也学会了面色不改,最起码,在外面装得像那么回事了。
良久,屋里的笑声依然若隐若现地传出,紫鸢和顺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悄悄抬眼看去——
只见那高大的黑衣帝王,并没有如他们所想一般惊动屋内,而是矗立窗前,默默向内望去。
紫鸢哭笑不得,主子这会儿心怎么还如此之大,就没发现他俩人皆没了音儿吗?
后知后觉的某人将手中那把牌打尽,这才懒洋洋起身,却是指挥旁人。
“你们,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话落下,她就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视线,不由自主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