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纸是莫难给出去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他这里。
看这沓银票的厚度,应当是它们的主人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掏空了。
那本《乾异录》上还有床脚的压痕。
扫过一圈之后,莫难的视线转回手心。这把福刃,是他当时从迷魂凼里拿到的,与之一同带出的,还有一把风格一样的祸刃,以及他的佩剑运来。
运来被他用去镇压天堑,已经不知踪影。而祸刃……
当年山阴围剿之前,莫难将福刃送给陪伴自己最久的冯时,冯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便同家书捎带给了妹妹冯缘。莫难知晓后就把祸刃也送给他留以防身。
最后的结局便是,他领着不正巅众人对抗着仙门百家浩浩荡荡的围剿大军,没留意到冯时不知何时手持祸刃悄悄立在他背后。
一击穿心,剧毒蔓延,痛不欲生,无力御敌。
他回头,看着冯时眼中涌出的悔恨、恐惧、释然……各种情绪交错纷杂在一起,莫难竟是呵呵呵地笑了。
“冯时,我把福祸双刃交给你的时候,就已经在数着你会捅我的那天。”
他记得说完这句话,冯时如同一个犯了错之后不知所措的孩子,站在原地,崩溃到嚎啕大哭。
直到他再也没力气控制走尸,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声启动阵法,直到山体顷刻崩塌凹陷,莫难想的都是:
装了这最后一把,终于能死了,太累了。
指腹划过握柄上镶嵌的红宝石,莫难把福刃系在腰间,打开《乾异录》随便翻了几页,看着年久泛黄的书页里那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字句,忽而有些烦躁,将桌面上这些东西通通扔进乾坤袋里,环视一圈,打算出去透透气。
他这边的门一开,就能看见对面一模一样跟照镜子似的雕花木门,早就好奇丘尘这厮起居室的莫难难免心里痒痒,两步走过去,伸出的手又停在半空。
“私闯闺阁”这样的字眼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莫难甩了甩头,心道:若是这门口下了限制不给进,那我就不进。
他自觉大好机会不要浪费,迫不及待向门上推了一把,惊喜万分的是,这门居然真的开了,于是暗自欢呼一声,跃然潜入室内。
“果然一模一样。”莫难边看边感叹,无论是装修风格还是陈设摆件,两间屋如出一辙的寡淡素雅。对于丘尘这个不谙世事的人来说,住所既没特色也不鲜活,本就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的事,可莫难非得想找出点什么不一样的来。
他在两个屋子来回穿梭,各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对比了一遍。还别说,真让他发现点不同之处。
比如,丘尘床上的不是木枕,是比其更大更硬的石枕。莫难用指节敲了敲,确认是实心的理石,又想到曾经在九连廊时睡了四个月的实木枕头,还有每天例行查房拒绝私换床具的丘家人,不由啧道:“又是石头又是木头,枕头跟个碑似的,这人睡在上面不得天天做噩梦?丘家人惯会给自己找苦吃这点,每代都后继有人。”
他从床边移到案前,几本典籍藏书工整摆放在右上角。莫难抄起一本翻开,是烫手又伤眼的陈规家训,还是最新誊抄的加录版本的卷一,下面是卷二,再下面是卷三……每本单拎出来都比他拳头厚,瞬间兴致缺缺,反手就给扔了。
家训被甩回原位,震歪了下面的几卷,露出最底下簿子的一角。这本貌似和其他不太一样,旧得很,莫难注意到之后,捏着这一角,把上面压着的家训扒开一条缝,使巧劲儿狠然一抽,再看这簿册就已经落在他手里了。
“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的。”
封面无题无字,扉页只一个方正有力的“尘”,想必是丘尘执笔亲撰。至于内容,莫难仅仅扫过几行,脑子停顿一瞬,无声大呼:“……我靠。”
[天道七百一十九年
九月初九
月上丹开难寄香。]
……
[天道七百二十年
元月十六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天道七百二十一年
七月十五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
[天道七百二十三年……]
……
从七百一十九年到现在,主人隔一段时间便记一行,最近的一句则是上月,墨迹新鲜,短短五字铿锵道:
“愿与天同寿。”
整本里,只这一句豪言壮语,有些莫名突兀,不知其意。
不过丘尘连写日志都如此简洁明了,话少得可怜,不赘述不啰嗦,以至于八年的光阴缱绻浓缩在这一册纸卷里,于是寥寥数笔,生尽红豆满枝。
随笔写出的酸溜溜的字里行间,矫情、哀怆、自说自话,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孤独惘然。若不是此时站在这里,心知这是谁的房间,了解丘尘的一笔一划,莫难很难相信这些字是出自纷华不染的丘氏家主、盼若仙姿的执晅君、整日面结冰霜的丘尘之手。
丘尘他,当真有心仪之人,那人当真身消道殒,这厮又当真十年痴情汉。
扔在一旁的家训哪有这东西灼热,差点把他整张手掌给烧穿。
莫难思绪混乱,嘴唇嗫嚅,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最后深深吸进口凉气,也难得规矩一次,把所有东西都老老实实摆回原位、扶正对齐,就像从来没有发现过、错愕过、慌乱过什么。
随后也没心情再观览室内其他,脚步沉沉,他整个人垂头丧气回自己屋子一屁股坐倒,恰时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莫难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声,还没等他反应,双膝已经不受控制在原地直立,视线正好对上门口丘尘的眼睛。
他喉结微动,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扶尘君多聊一会?”
丘尘看着他道:“太晚,说了几句,就先回来了。”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如清潭,加上置身静谧的黑暗中,莫难呼吸也平稳许多。他逃避似的转身续灯,借着月光,刚点上新烛,手腕突然被一只微冷的手握住,背后靠近的身躯吓得他一抖,火芽子落到地上忽闪忽闪,和他心跳频率出奇的一致。
莫难机械地转头,不自然地笑道:“怎么了?”
他此时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着的弦,无论丘尘再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他牢牢捕捉,然后在对方不说话的时候拨动弦线,默默琢磨十几二十遍。如同现在,他看着丘尘皱起眉头,貌似有些生气的模样,心里就犯嘀咕。
莫不是丘尘发现有人进了他的屋子?应该不会吧,他都把书规规整整放好了。等会,他刚才有没有把一二三卷的顺序排错?怎么突然有点记不清了?主要是丘尘还没进房间呢啊……
莫难暗地里叽叽喳喳,快要把自己吵死,面上却佯装不解,已经做好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丘尘翻过他手掌,露出一道黑红色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他这才恍然大悟,同时又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没注意把伤口露出来了,他这条狗命还能继续苟延残喘。
莫难下意识放松心情,丘尘瞥见他耳后另一条同样的伤痕,表情更加肃然,问道:“何物所致?”
莫难不愿多言让他担心,便随意道:“一把短刃而已,这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短刃?”听到这两个字,丘尘猛然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福刃,像是被什么打击到一样,面色一沉,伸手就朝它抓去。
莫难闪身要躲,忘了手腕还被人制住,扯到伤口,顿时“呲——”了一声,丘尘连忙停住动作,扶住他,语气急切道:“你怎样?”
莫难缓了缓,道:“还好,还行,还死不了。”
还能耍嘴皮子,看上去和平常无异,丘尘盯了盯他的脸,把他按到床边坐好,随即又走开,不多时抱着个小箱子回来。莫难早先已经把屋子探索了一遍,不用说就知道那里面装的是纱布和药膏。
想起前不久丘尘要脱他鞋上药的事,莫难忙道:“丘尘,还是给我吧,我自己来。”
可是伸出去的手落了空,他看着丘尘默不作声,依旧固执地撩起白袍蹲在他面前,托住他受伤的手,素日里拿剑斩杀妖邪的青葱玉指此时蘸着乳白色的药膏缓缓靠近,仔细的,小心的,轻柔的,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或是娇嫩的鲜花,不敢稍微用力一点。
感受痒意搔挠着手心,莫难妥协了,心道任他去吧。
一旦接受这种忐忑尴尬的现状,他又开始打量眼前这位似生似熟的故人。
平常人很难从这个角度看见丘尘的脸,那是近乎白到发光的肤色,和白发白睫毛匹配在一起,相得益彰,更加清冷出仙,玉颜窈窕,是上天精心雕琢的美人儿,出落凡尘,人间难胜,是莫难自认再也无法遇见的绝貌君子。
才貌、人品、家世、如今的地位,丘尘无疑是众仙门同辈之中堪称最完美、亦无瑕的。他最近这几天也在想,这人是否太过正直了些,明明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却仍光明磊落地与他一同行事,并且、似乎、可能、大概,丘尘好像也并不在乎他顶着怎样的一张脸出现在世人眼中,相比之下,莫难竟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视线移回,他又重新看向自己。其实这一路上伤口都是疼的,毒素蔓延,深入,消化,瓦解,每一个过程都在体内撕扯叫嚣,想要毁灭这副躯体,想要终止这条贱命,只是还没等翻涌出什么狂风巨浪,就又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他知道自己死不掉,所以放任自己尽管麻木。
亦如二十多年前,被莫千葵捡回药宗后,那些噬骨烧心,难捱的日子。
他会将莫千葵送来的奇形怪状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下,静静地坐在角落,默数着时间,在汗如雨下青筋鼓胀的忍耐中抽出间隙记录整个毒发过程,平复如往常后再一一汇报上去。
每次他都在想:
疼?疼去吧。
痛?他倒要看看能有多痛。
这次的毒又能疼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这也不行啊,就这点本事还想着去炼什么“天下第一毒”?宗主给他吃的东西越来越没品了。
以至于吃过太多,痛过太多,莫难还在心里偷偷比较过哪种毒药最厉害,死的时候突然发现,哦,原来福祸双刃上的毒才是最绝的,至少也算是让他一命呜呼了。
当年冯时刺下的伤口不深,却离心脏太近,他又竭力驱尸,顾不得压抑身体情况,直接让毒素迅速扩散,随着不正巅毁灭,众人都道莫氏恶主估计是下了十八地狱,这场大快人心的围剿终于得以落幕。
他沉浸在回忆里,直到身旁一沉,莫难刚回过神,颈间感应到温热的气息,看着左手已经缠好了纱布,他微微一愣,旋即捂住脖子,又连着耳朵一齐遮住,对不知何时靠过来的丘尘惶恐道:“执晅君,这就不必了,真不必了,我自己来。”
二人面对面坐在床边,丘尘幽幽看着他,蘸药膏的手还举着,神色晦暗不明,莫难这时候倒是没多注意,只觉得距离有些太近,居然有点……有点……有点……怪怪的。难不成,是他觉得不好意思了?
邪门。邪大门。
往常都是他死皮赖脸贴着丘尘,逗着丘尘,如今怎感觉耳根热乎乎的?福刃的毒,难不成还比祸刃多了些副作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莫难脑袋瓜子直转,把所有可能想了一遍,归结一句:有待观察。
丘尘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见他抗拒,未多言,又递给他一颗药丸,道:“解毒。”
莫难没去接,而是讶然道:“呀,丘尘,你怎么知道有毒的?”
丘尘不回,垂眸往他腰间瞥了一眼,道:“把它吃了,然后处理伤口。”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吃。”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认为这样就能威胁到丘尘,可偏偏就想这么做。于是他耍起无赖不肯接,丘尘眸色暗了暗,说出一个惊为天人的炸裂消息:
“苏登仕剃度出家了。”
“什么???!!!唔——”
趁莫难不可置信张大嘴之时,丘尘眼疾手快,一把将药丸拍进他嘴里,入口即化,莫难则睁大了眼,对丘尘所说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