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州发生的时第一时间便传进了谈从夜的耳中,他也在第一时间来找应来仙反馈一下戏码的利害。
彼时,江妳方伺候应来仙喝了药,也不知道辛灵从何处寻来的又是什么药,这几日屋舍里的药味便没散过,便是正常人闻起来也是受不了的。
窗户被打开透气,应来仙坐在窗边,奈何身体又经不得风吹,方序好说歹说寻了张薄被给他盖住,也算是可以透气了。
谈从也便是从窗外看到了他的身影,少年身姿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他垂眸翻看着手心的书卷,指尖细长白皙,前不久谈从也刚得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就是这个颜色。
“谈城主怎么不进来?”应来仙移眸,丹青之色颤了颤,“一会我便要午憩一会了,可抽不出身解答你的问题。”
谈从也走进,低下身子从窗户往里看,“什么书籍这般好看,值得你几日不离手的,说出来,我也见识见识。”
应来仙侧开身子,目光再度回到书卷上,“先生写的书,你也感兴趣?谈城主,你挡我光了。”
谈从也变本加厉勾着应来仙看向他,“圣人书最是无聊,卫衡的大道理十二年早该听腻了,不如你来听听我的?”
脸颊上的手又温又热,谈从也一靠近,他自身带的大漠气息彻底打乱了应来仙的思绪。
灼热、滚烫。
这书看不下去了。
“别人的道理终究是别人的。”应来仙用指尖轻点着谈从也的手,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带着同样的欲望,“知道多少,也抵不过自己的心。”
谈从也勾唇,道:“那是别人,我们哪还分彼此,你好好与我说说,这场戏是如何排练的?”
应来仙仰着脖颈,自上而下谈从也可见那白皙修长的脖颈绷紧时所带的弧度,原本心如止水,也被这景色撩拨得心神荡漾。
“我瞧谈城主不像来听我解戏的,倒像来兴师问罪,要吃了我一样。”
他说话时眼睛直勾勾望向谈从也,把他的心看乱了,也看透了。
一旁的方序是看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只觉得似乎离得太近了一些,他还在想着公子身子不好,生怕谈从也怒起来拿公子撒气,想劝说一番。
江妳及时拉住他,无声摇了摇头,只是将手中的信放下,硬拽着方序出了门。
应来仙察觉到了些许热意,他伸手拨了一下发丝,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谈从也盯着他出了些细汗,“这般热,我没来时不见你热。”
“托谈城主的福。”应来仙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指着外边的大太阳,“如此炎热,好在有你替我挡了。”
“好了来仙。”谈从也捉住那双手,他常年习武,手中都是经年磨练而来的茧子,应来仙的手却光滑细腻,光是握在手中都是享受,“我不得不承认你布了一出好戏,送红颜乡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可这么一个门派,大不了灭了就是,何苦来。她也给不了你什么。”
应来仙轻笑道:“一个红颜乡不算什么,翻不起多少浪花,可世上多的是与他们一样的人,杀不完的。”
“那女人能猜到是你干的吗?她现在估计想破脑袋了吧。”
“不能猜到我也会让她知道的。”应来仙道:“我要靠她给自己打响名头呢,若不然,还真以为我是凭借这身皮囊蛊惑你与我一路了。”
“流玉君子是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皮囊,但也要看谁乐意才是。花千迷可是有仇必报的,有些事看起来十拿九稳,可也容易摔跟头,江湖上不缺有野心的聪明人,不用多久就能想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如今她走投无路,是和你鱼死网破还是真就任你拿捏,谁又说得准。”
应来仙倒了杯茶给他,“这些她远比你想得更清楚,你不防想想如今的局势,先生居于暗处,钟希午虽未登位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榷都会传来好消息,花语阁如今该是脱不了身,我于顾家有救命之恩,白纸堂也不会负我,而谈城主,你我是一根绳上的。”
“花千迷不屈服,不用等上其他门派,我会除去障碍。”
“她但凡仔细想一想,也不会与我作对的。”
谈从也漫不经心笑了,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局的全面,也知道应来仙说的并不全面。
他身边域外的两个人足以证明在域外他也有一席之地,云辰太子江云渺的老师,敢助他藏私兵的人。至少在江云渺完好无损拿下那个位置前,他应来仙就出不了事。
一个手握两国命脉,笼络半边江湖的人,只是一位十九岁的少年。
应来仙说完便没了后文,他拿起江妳留下的信。
信是从榷都来的。
谈从也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是钟希午的字迹。
“这钟希午还真是不死心,这些个日子信是一封一封来。”
应来仙没去深究他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将那信从头到尾看了番,钟希午还是寻常的问候,并表示自己一切安好,也将燕舟近日之事汇报给他。
“南安帝眼瞎了,由得你们蹦哒,他稳坐钓鱼台观着你们呢。”谈从也翻身坐到了窗上,“可别把自己玩废了。”
应来仙慢条斯理看着信,“他也观不了多久了。”
谈从也从这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应来仙接着道:“如今是南安一十三年。”
“所以?”
应来仙慢慢道:“南安一十四年,帝危。”
谈从也神色暗淡了下去,眼中戏谑之意全无,“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应来仙低笑一声。
他知道啊。
他可太知道了。
“谈城主信我半分,我也推心置腹,你为什么不信了?”
谈从也回神,却久久忘不掉他说的话,“帝危,你如此笃定,在那之后钟希午会上位,他会是你最有力的帮手。”
“他不是。”应来仙轻磕了眼,似乎疲倦非常,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钟希午从来不是我的帮手。”
醉玉颓山钟希午,有的是执拗偏执和占有。
应来仙头疼剧烈。
“往事如云烟。”
过往太多,云烟不散,他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回到了从前。
……
南安一十四年,帝危,由皇四子钟希午摄政。
同年,帝崩,传位皇四子钟希午。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先帝子嗣皆移至边疆,开启太元。
“公子。”宫女将今日的午膳一一摆布。
“这是陛下吩咐御膳房特意为公子准备的药膳,公子趁热吃下。”
应来仙低头翻越着手中的书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不说话,宫女也不敢动,一个屈膝便跪下了。
应来仙看在眼里,但实在是不想说什么,他推开窗户往外看,正瞧见钟希午下朝往这边来。
“下去吧。”他说:“不必跪着。”
那宫女得了令,想必也知道是什么缘故,于是匆匆离开,辛得避开了前来的天子。
钟希午在进屋后贬退了所有宫人,他褪下朝服,换了往日里常穿的素白,似乎还是当初那位醉玉颓山。
“怎么不吃。”钟希午瞧着桌上未用的药膳,“可是不合胃口?我命人重新去做。”
应来仙依旧没出声,钟希午司空见惯他坐在他身侧,攀上他的肩,与他共阅一本书籍。
“钟希午。”
“嗯?”
他难得开口,钟希午心悦,“你说。”
“我要走了。”应来仙平淡道。
他说的是自己要走,而不是让这位天子放他走。
好像只要他想走,随时都能走掉一般。
钟希午神色僵硬了一下,“你素来怕闷,不喜待在宫内也正常,只是身子不好,不能奔波,待你身子调理好了,我陪你一块出游。”
应来仙伸手出去,接住了落下的花,他低声道:“是你下令将庭中调往边疆作战导致她深中剧毒客死他乡,是你模仿我的字迹传书信给阿有布局夺他性命,也是你将我所有的计划全部打乱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如今这般,又是想作什么?”
“我只是……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钟希午从身后抱住他,低语之声就在耳畔,“纪家功高盖主,庭中是自愿前往边疆的。方知有是前朝余孽,又夺走你所有的目光,我怎能留他。好好待在宫内,你的仇我会替你报,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应来仙闭了一下眼,眼眶红成一片,钟希午低喃道:“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只想要一个你,可太多人和我争了,方知有和江云渺算什么,他们配不上你。”
他忽而垂下眼眸,勾了勾应来仙握紧的手心,“来仙,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哪怕皇位我都可以拱手相让。”
“如果我死了呢。”应来仙低声问:“我死了的话,你会陪我一起死吗。”
“会。”钟希午毫不犹豫,紧握着他的手,“但我更希望我们一块活着,你知道的,你如果死了,很多人都活不了。”
应来仙是知道的,可他带着无数的罪孽也活得不安心。
于是当天夜里,一把大火将宫殿包围,宫人们前仆后继也救不出一个执意赴死的人。
天子匆匆而来伫立在大火之外,两人隔着火光遥遥相望。
应来仙不记得当时那人脸上是什么神色了,只记得钟希午在下一刻便要往火光里来。
可应来仙从来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把常年带在身边的匕首,是卫衡送他的成人礼,也是钟希午允许他留下的唯一东西。
鲜血喷涌,刀锋向内。
应来仙再一次结束了荒诞的一生。
反正还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