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是新准备的临时住所，等到确定了莱源的晋升职位还会安排更大更好的房间，这一点莱源并不担心。
哪怕对莱源这个外来主教有诸多防备和试探，教会也不屑于在细枝末节为难人，所提供的衣食住行各方面待遇都是按照主教级别、一丝不苟执行着，让人感受不到半分轻视。
所以，没有多少女仆祁柒可以发挥的空间。
他装模作样地掸掸灰，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哦对了，还要提一下他在清洁过程中被过于贴身的布料束缚着，不敢有大动作，生怕一不小心把衣服扯坏，说不定莱源这个小心眼的主人又要发脾气。
莱源假装在看书的动作终于有了变化。
“去泡茶。”他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句。
祁柒眨眨眼，他其实并不懂得泡茶的具体流程。原主不是贵族，他也没经受过相关训练，也不懂什么一遍、二遍的区别，只知道用热水沏开茶叶，至于用料多少全凭感觉。
他回想了一下见过的茶饮，往里面放了一片干柠檬，漂浮在血红色的茶汤中，颜色似乎都柔和了不少。
洛神花本身是酸味回甘，许多贵妇小姐饮用的时候还会着意添加蜂蜜中和，再加入柠檬简直酸上加酸，甚至隐约要发苦。
莱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祁柒的一举一动，似乎在欣赏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津津有味地品评着油画的色彩、笔触，画中人物的动作、神态，忽视了作为配角的周遭装饰物。
因而当这杯茶饮被他抿入口中时，先是被略微烫口的温度一激，紧接着浓郁的果酸从舌尖迅速扩散至口腔，他极力克制才让表情没有崩裂，维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镇定。
按照他的要求，身材高大健硕的“女仆小姐”乖巧站在主人身侧，宽大的裙摆下隐约可见呈扇形分开的黑色鞋尖，双手抓着托盘合拢在小腹前，比茶汤还要靡丽鲜艳的红眸正谨慎打量着主人的面色，试图找出他对于这杯茶的评价。
莱源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错。”
那双艳丽如蛇的红眸里立刻有光芒跃动了一下，银色微卷的发梢翘起，像是随着心情摆动的兔耳。
不错，在这套女仆装的衬托下，属于血族的妖冶被压下，祁柒本性中憨厚直爽的一面占了上风，让人联想不到昼伏夜出的邪恶吸血狂魔，反而让人联想到一只过分巨大的白毛红眼兔子。
莱源在南部乡村曾经见过这种巨兔，生的像大型犬类，后腿强劲有力，性格却十分温顺，被人捏住耳朵便缩着尾巴动弹不得，顶多象征性地蹬一下后腿。
不过祁柒的战斗力他还是见过的，比起那些真正温润无害的巨兔，他的这位“大女仆”还是很有战斗力的。
不好，越想越觉得像。
祁柒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位以优雅姿态迅速喝光一杯茶的男主，心里想的却是他头上顶着两只兔耳朵的样子。
甚至无师自通，准备下次将女仆服改成能露出胸口的夜礼服款式，黑色蕾丝系带紧贴喉结，领口处蝴蝶结的中央缀上与眼睛相同的红宝石作为主人看重的表示……
祁柒低眉顺眼等着下一个吩咐，余光瞥见地上贸然出现几滴殷红，这才发现莱源一脸严肃凝视着干净的茶杯，连高挺鼻梁下两条红色溪流都没注意到。
“鼻血，快止血！”祁柒抓起洁白的围裙就往莱源的脸上抹，又掏出手帕帮他止血。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两人身上血迹斑斑，简直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暗杀。
莱源心底涌起的那点燥热也随之消弭。
慌乱的兔子女仆安抚下来主人的鼻血，此时正跪坐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沾水的抹布擦洗地面，让人不由得幻视他的头顶和尾椎处长出毛茸茸的耳朵和雪白毛球。
唔，长裙虽然很有禁欲美感，可是这种情况下果然还是若隐若现的短裙更合适。而且短裙可以搭配丝袜，祁柒的四肢并不是过分夸张的类型，黑色显瘦，穿起来也不会有太多违和感。
莱源突然道：“站起来。”
祁柒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照做了。
“两手提起裙摆，不，不用屈膝。”
黑色裙摆略微提起，落在膝盖下方一点的位置，恰好在皮靴上方，露出中间一小段空隙，白皙而细腻，好似来自神秘东方的玉带，仿佛被温柔的灯光亲吻过一般，在裙摆的阴影中熠熠生辉。
“……再往上一点。”
祁柒照做，这次提高到了膝盖以上，因为力度有点猛，神秘的绝对领域在阴影与洁白中反复，让人瞬间就能联想起某些空无一物的可能性，勾引着直面这一幕的莱源。
莱源忽然长叹一声，好似十分疲惫地扶额。
祁柒觉得腿间有点冷，他并不习惯这种轻飘飘的衣服——虽然可以没有多少抵触、甚至可以说熟练地穿上。
“没什么，继续擦吧。”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不怀好意之人揩油的兔子女仆，满足了主人的奇怪癖好后继续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勤恳专注的模样和专心吃草的兔子真有几分神似。
莱源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聊一下吧，关于你今天遇到的人、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告诉我。”
回来以后他沉浸在暴涨的怒火中，甚至没有从祁柒这个当事人口中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他能及时赶过去还多亏了那些故意放出消息、等待他的反应的幕后黑手。
初来乍到的莱源没有建立自己的视力、人脉，被人用阳谋明明白白摆了一道，谁也不能保证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欢迎仪式”，还是昭示着未来持续一段时间的灾厄。
高座之上众人嘲讽不屑的嘴脸，弱小却野心勃勃的王室的试探，不针对他而是专挑身边人下手的阴险……这些他早有预料，也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心理准备，甚至是祁柒——虽然始终回避去思考关于祁柒的安排，莱源却不是轻易放手的人，心底早已做好无论如何护他周全的打算。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忍耐这一切的挫折与磨难，有了前世的经验，他相信只要能熬过这段过渡期，他一定可以重新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直至登顶。
然而，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在见到监牢中那一幕而彻底崩坏。
银发蓝眼的教皇，和银发红眼的半血族。
一个悲天悯人伸出救赎之手，一个虔诚笃信凝视希望之人。
多么和谐美好的画面。
莱源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恨不能撕裂周遭一切的愤怒，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是，当教皇乌利耶那双深沉如水的蓝眸望向自己的时候，莱源仿佛从中清楚看到自己那扭曲、狂暴、怨毒的灵魂，在冰冷坚硬的躯壳中挣扎咆哮。
多么丑陋，多么可悲。
而他，甚至不知道缘由。
作为前世和教皇分庭抗礼的大主教，莱源很清楚这位表面光风霁月、面若神祇的教皇冕下绝非泛泛之辈，他有着不输于极恶之人的阴鸷与狡猾，能够看透人心，却以一种游走世间的玩乐心态看待周遭的一切。
包括彼时监牢里的他。
莱源不会认为那位教皇没有看出自己完美皮囊下真实的灵魂，或许他是故意的——
这个想法在莱源脑海中闪现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忽视。
他此前沉浸在嫉妒的怒火之中——尽管他十分不想使用这个词语，然而剥离那些情绪重新审视当时的情景，方才接见过他的教皇却比他先一步出现在监牢之中，纡尊降贵接触一个外来的小小神官，这一幕未免过于刻意。
就好像故意表现出对祁柒的与众不同。
教皇并不清楚莱源其实是重生之人，对于他的性格和行事手段早有了解。也唯有经历过一世的莱源能够快速抽离，从漩涡中跳出俯瞰整起事件的经过。
草蛇灰线，马迹蛛丝，这是心思缜密的教皇惯用的布局手法。他总是事先随手布下数不清的棋子，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无数种可能性中引导事件最终走向他所希望的结果。
莱源可以肯定祁柒是他偶然遇到的半血族，出于一时兴起收做侍从，这在前世根本没有发生，因为他早就杀死了屠城的可恶血族……
莱源冷眸微眯，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每个世界的走向可能因为细小的差异而截然相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祁柒和教皇乌利耶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思绪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另一边，祁柒已经讲述完今日的经历。
“……然后我就被带到了监牢里，直到主人你救我出来。”
莱源对于他简略的叙述心生不满，“我不是说过要全部的经历吗？你在监牢里还遇到了什么人，怎么不仔细说说？”
祁柒努力回想了一下，犹豫道：“好像有一个很像神明的人，不过应该是在做梦吧。”那样漂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监牢里呢。
莱源坐直身体，拧眉冷视：“教皇冕下曾经来此探视，你对他没有印象？”
祁柒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就是教皇冕下啊。”
莱源仔细观察，却发现祁柒脸上除了一点后知后觉的欣喜与崇敬以外，没有其他异状，便无趣地坐了回去。只是听着听着，他心底的烦躁又开始丝丝缕缕上涌。
祁柒并未发现莱源的这点试探，沉浸在有些飘飘然的情绪当中，“我还以为是梦境，原来真的有那么高大俊美、不似常人的人物。”
“教皇冕下的手很温暖，声音好像教堂中央的管风琴演奏圣乐一般美妙，温柔的好似回归母亲的怀抱……”祁柒越想，回忆越是不断涌现，本以为蒙了一层纱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他似乎真的在监牢中与这位神往已久的教皇邂逅过。
“你和他有过接触？”莱源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努力从祁柒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一些关键信息。
祁柒点点头。
“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存在！”
俨然一副小迷弟的模样。
莱源忽然觉得这一身精心设计的女仆装让祁柒穿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爱了，反倒有几分恨得牙根痒痒的可气。
一定是因为长裙的缘故，和那个装模作样的教皇有几分像。
还是改成活泼可爱的短裙吧。
莱源面无表情地让祁柒回去休息，不再折腾他。
来日方长，就让他好好看看教皇大人想要利用他身边这人下一盘怎样的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