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点雪一声声的催促中,孙隆不得不强忍着此起彼伏的痛意,颤巍巍地提起笔。
“哦对了孙中使,什么话能写,什么话不能写,您还是知道的吧?应该用不着我报一句,您写一句?”
卢点雪笑眯眯地望着孙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愉快的表情。
只是这笑容在孙隆看来,不亚于阎王的催命符。
“不劳卢巡按挂怀,一切祸因皆出自我,跟旁人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贪污心切,歪曲了厂公最初的本意,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孙隆心中那叫一个恨,却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待孙隆写完,卢点雪过目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唤来几个书吏,命他们将其各抄录若干份,一起加盖官印。
“卢巡按,烦情您……帮忙盖下吧。”
孙隆疼得死去活来,终于承受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晕过去了。
卢点雪立马嫌弃地往旁边站了站,不想还是被溅到了不少血。
她拎起衣摆,皱着眉头了瞧。
崭新的官袍上赫然有两大片沾染到的污渍,这让她的内心很是不满。
就连嘴角刚刚浮现出的笑意,也被压下了几分。
“李知府,您这有印泥吗?”
“……”
李平呆愣愣的,没有反应。
“李知府,请问我可否借用下您的印泥吗?”
卢点雪以为李平被吓傻了,于是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语气变得温和些。
“有,有,就在这!”
听到卢点雪再次喊他,李平一个激灵,终于缓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迹,双手将印泥呈给卢点雪。
“澄怀,怎么盖印的时候,你就不用他的血了?”
李平歪着脑袋,怯生生地冒了这么一句,说出的话却相当不客气。
要是孙隆还醒着的话,估计又要被气晕过去。
闻言,卢点雪顿时使了个“你是傻子吗”的眼神,略有些无语。
“舒和兄,请您动一下脑子,用血盖章,那能盖得上去吗?就算能印上去,不久后字在纸上肯定也会糊成一团,这样谁还能辨得清印主的身份?”
“有道理。”
李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了下去。
走之前,他还是决定瞅一眼孙隆,觉得中使大人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便招呼来医师治伤。
二人合力将孙隆抬下去。
让这引起民变的罪魁祸首躺在大堂里,有损他知府衙门的斯文与气派。
要不是孙隆是皇上钦派的,责任重大,不能轻易死在他苏州府的地盘上,不然他早就把这人推出去交给乡亲们了。
而这边的卢点雪,仍还有件大事要做。
只见卢点雪拿起孙隆亲笔写下的血书,盖上官印,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厅,在众多义愤填膺的百姓面前,将血书一举,沉声道:
“苏杭等处提督织造兼理税务司礼监太监孙隆现已认罪,本官以应天巡按之名义,取尚方宝剑将其惩戒完毕!孙隆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在此,稍后会派人将抄本张贴在各县县衙的榜廊上,让诸位一睹为快。”
“今日,本官定书信一封,将孙隆在贵地的罪行,毫发无遗地写进奏疏里,六百里加急送呈至圣上,让他接受大琝律最公正无私的审判!”
“所以,还请乡亲们放下手中武器。本官在此郑重承诺,定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卢点雪一番慷慨陈词,动摇了不少百姓们的心,但部分人还有些将信将疑。
躲在人群中围观情形的邓礼此时也趁热打铁,赶紧大声补充道:
“卢巡按说得对!本县也在此承诺,不再参与民变者,签字画押后可获稻米一袋!来来来,现在就可以跟着本县回县衙去领!”
这时,最先发起民变的那名葛成站了出来,投案自首,义正言辞道:
“李知府,卢巡按,一人做事一人担,杀人之罪全算在我的头上吧,不要连累乡亲们!此事既是由草民策划并引导的,那就抓草民进大牢吧。不然你们一个人都不抓,如何向朝廷交待?我们苏州府不愿失去你们这样的好官!”
此话一出,百姓们不再犹豫,纷纷响应。
迎着葛成诚挚的目光,卢点雪沉思了一下,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此件请求。
随即让李平从后堂出来,将葛成收监。
李平心中愧疚不已,押走葛成的时候,最终还喃喃道“我实不德,以至于斯,尔民何罪?壮士其无辱”。
葛成进了牢狱,这场暴动,也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结束了。
几日后,萧府前脚刚收到苏州民变的消息,后脚就收到了卢点雪送过来的急递。
通政司刚送来的,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连带着还有李知府阐述民变经过的奏折,及其治下七个县知县一同上疏的请罪书。
季无忧原本打算先看自己徒弟的那份。
但是就在他即将展开李平的那份奏折时,他的一颗心高高悬起,生怕又是李平搞砸了什么事儿,需要他来善后。
思索了许久,季无忧最终还是选择了卢点雪的急递,好让自己可以缓缓,免得到时候被吓得心口一滞。
卢点雪所写的内容十分简练,话不多言,将苏州民变的前因后果和自己的处理方式大致交待了一番,最后是请求内阁诸位阁老为苏州发声,上奏皇上取消矿税的事儿。
季无忧看完,脸上不免露出一个满意笑容。
他拿着卢点雪的急递,喜笑颜开地望向萧锵:
“老师,您果然慧眼如炬啊!这卢点雪的确是个可造之才,您确实没看错人!”
站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通政使听到季无忧的话后,立马凑上来恭维道:
“恭喜阁老,贺喜阁老,您又得一得力之人!”
然而,他的这番话,并没有得到萧阁老的任何回应。
通政使一时有些尴尬,就这般窘迫站在原地,不久就口干舌燥起来。
小厮们则沉默地来回拉动着绳子,使得厅堂上的扇叶不停翻动着,为充满热气的室内带来一丝丝凉意。
小阁老似乎也被这暑气热得有些受不了了。
他颇为烦躁地从铺满冰块的冰鉴中取出几片西瓜,自己啃了几口,压下那一股子燥热后,才命丫鬟将冰鉴里的冰镇水果和冷饮发给众人解暑。
通政使霎时如获大赦,满怀感激地接下小阁老赏赐的东西。
季无忧自然而然地拿起一杯凉饮,斯斯文文地喝了几口,而萧锵却并没有接过。
他只略一侧头,看向季无忧,丫鬟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退下,将凉饮端至季无忧面前。
“哎,人年纪大了,眼花耳背的,也不能再贪凉了,伤身子。优游啊,还是由你替老夫喝了这杯吧,润润喉咙,大声念念卢巡按这封急递给我听听。”
“是。”季无忧恭顺地应下,随后朗声读了起来。
语毕,他抬头看向萧锵,心中满怀期待,
“阁老您看,民变一事她处置得确实稳妥,是吧?”
“是不错,”萧锵略微点了点头,“思维缜密,雷厉风行,难得啊。只是老夫听苏州的一些乡绅们言道,这卢巡按似乎有些冲动。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她可是打算直接杀了孙隆的。”
“这不是没杀嘛,只是刺了他一剑,该让他这种走狗长长记性。”
萧藩满不在乎地打断了萧锵的话,显然没把老父亲的话听进去。
“是啊,她是没把人给杀了,可是在前一刻,连李舒和都没拦下她要斩人的剑。但转瞬之间她就做好了决断,先逼孙隆当堂认罪,稳定民情,再以耗羡为诱安抚百姓,彻底平了民变。其心绪转变之大,竟是刹那间就能扭转过来的,着实不令人不佩服。”
“同时,也不得不令人忌惮。”
萧锵在此处忽地一顿,目光转向萧藩,轻轻地叹了一声,
“还好此人是我们这边的,否则还不知要如何对付。你要是有她半分气性,也不至于总和程民安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平白让皇上看笑话。魏遇之日日与之共事,这么多年下来,不也没见他跟程民安吵过架吗?”
“可能只是程国泰打不过魏与归而已,毕竟魏与归的拳头是实在的。”
萧藩一脸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决心岔开这个话题,
“后来呢,孙隆怎么样了,死了吗?急递上她似乎没说这之后的事。优游兄,这些你还知道?”
“他跑了,”季无忧不禁皱了皱眉头,“苏州府那边没动静,反倒是正在杭州的应天巡抚毛一麓曾向圣上上疏,问询该如何处置织造太监孙隆。这封奏折通政使呈给我看过了。看来,这孙隆现在八成已是赵除佞的弃子。”
“也不一定,”萧藩思索了一下,“他孙隆一个人将所有的罪责通通揽下,并没有扯到赵除佞身上。毕竟,当时赵除佞可是鼎力推行征收矿税和商税的。苏州民变一起,他赵除佞必定首当其冲。不过,孙隆这则认罪书写得甚是精妙,半分儿没提司礼监的不是,或许赵除佞会看在这点饶他一命。”
“孙隆能不能捡回一条命,不是他赵除佞说了算,而是皇上说了算。你们怎么都忘了,这孙隆究竟是谁指派到苏州去的?”
萧锵此话一出,季无忧和萧藩皆是一惊。
季无忧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难怪老师方才说卢点雪冲动了……确实,她是代天子巡狩的应天巡按,如果她执意要杀孙隆,那就是让皇上自己打自己的脸了!岂不是以子之矛攻彼之盾?还好她最后反应了过来。”
“嗯,那再读读舒和送来的吧。说来优游,你怎倒不先看自个学生的信?不想知道他的政绩如何吗?”
萧锵话刚说完,萧藩就毫不客气插了句嘴,还把耳朵给捂了起来:
“我可不听,他李舒和太能叨叨了,每次听他的奏折,活像耳边站了个监察御史在弹劾人。”
“哎,老师,实不相瞒,正逢多事之秋,看到他这封奏折,学生的心里也有些发怵。”
季无忧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认命地翻开了李平的奏折。
出人意料的是,李平一直在为参与民变的百姓求情,甚至向朝廷请求释放带头之人葛成。
李平于信中一直坚持道,暴动的百姓极为守序,从未殃及无辜。
还说有一人从税官家中抢了口古鼎,被葛成知晓后令人将其处死。
“这……恐怕有些难办,还得看内阁另外几位的意思。”
季无忧陷入了沉思,颇为为难。
而他对面的萧藩忽地出了声:
“这有何难?我们隐忍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借此机会向阉党发难,强逼圣上取消矿税吗?这事就该往大里闹,闹得越大越好!当然,这些脏水只能往孙隆和赵除佞身上泼,免得皇上觉得我们又在故意跟他唱反调,搁他面子。”
“对了,林凡安参与到其中的事儿,没什么人知道吧?”
“应该没有,何况以林凡安和卢点雪的交情,我想纵算她日后会猜到苏州府内还有富商和乡绅于暗中挑唆了这场民变。出于利益和立场,她也不会将他抖出来。”
季无忧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木已成舟,就算现在被旁人知晓,苏州的这把火已经烧了起来,想要再熄下去就难了。”
“所以这林凡安当真可信?我总觉得这人太过圆滑,有股说不上的怪异,总觉得他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咱们。”
萧藩一回想起跟林凡安交流的书信,心里就不大舒服。
“毕竟是不入流的商人,凡是以利为先,之后跟我们一刀两断也是极有可能。不过现在他有求于我们,定不会如此愚笨。不然他那么多被孙隆加派织造的袍锻,等期限一倒,他上哪去交差?所以也就只能指望着我们把孙隆给弄走。”
季无忧不以为然,合起所有的奏折,将它们整理好交给静候在一旁的通政使,
“好,我与阁老还有小阁老都看完了,你也赶紧把它们都呈交给内阁中的另外几位。眼下,他们怕是也在眼巴巴地等着呢。”
“是。”
通政使自觉退下,拿着那几本奏折,匆匆地往宫里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