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飞机上秋焱又开始咳嗽,喉咙里的腥气越发浓重。他用餐巾纸刮了刮口腔,唾液里混了不少血丝。
他预感不妙,这次的不适似乎不止干燥咳嗽那么简单。
与其担心身体健康出状况,他反倒非常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拆开汲清买的喉糖含了一颗,裹着毛毯闭目养神。
航班全程大约十五小时,落地白云机场时已是次日下午。秋焱为了止咳吃掉了大半包喉糖,半梦半醒睡了一路,醒来头有些疼。
他赶时间,过完边检后在卫生间匆匆洗了把脸提神,打车直奔梁玉文住的医院。
趁着晚高峰堵车的工夫,他将心思掰成了两半花,给大洋彼岸的林彦琛拨去电话,询问汲清的情况。
林彦琛还在多伦多出差,汲清手术结束后去探了病。他猛然被铃声吵醒,哈欠连天地抱怨道:“我的祖宗,现在是美东时间早上六点。你体贴汲清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死活。”
“抱歉琛哥,我忘了你是夜猫子,晚睡晚起的。”秋焱关心则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清的手术还顺利么。”
“一切顺利,放心吧。”林彦琛不和陷入爱情的傻瓜斤斤计较,笑说,“我离开医院时他的麻药还没醒,躺在病床上说梦话,不停地叫你名字。”
打了麻药的人嘴不把门,汲清满心装着秋焱,纯情之余难保不会抖落出啥少儿不宜的胡话。
秋焱掩耳盗铃没敢多问,咳了两声说:“他没事就好,我晚点再给他打个电话聊一聊。不打扰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等等,先别挂,还有件事。”林彦琛把到嘴边的哈欠咽回去,认真地说,“昨天在病房外,我被人叫住问话来着。那货手里拿了一支录音笔,像个记者。”
来者不善,秋焱不悦地蹙眉,“他问你什么了?”
“他先借问路套近乎,问我和汲清是什么关系,家人还是朋友。我见他掏不出记者证,不是啥正经人,就找个借口溜了。”
林彦琛是冰球迷,对汲清的职业近况非常了解,继续说:“汲清刚和枫叶签了六百万年薪的合约,又在世锦赛上拿了好成绩,风头正盛,盯他的人自然很多。他在新赛季开始前动膝盖手术,说不定常规赛就得开天窗。吃空饷的废柴球员,媒体最喜欢这样的猛料。”
汲清吃过无良媒体的亏,自从那张偷拍的吻照之后,总会被追问关于性取向的私密话题。
尽管他不刻意隐瞒自己的感情状况,但出于保护秋焱的目的,从没提过关于伴侣的任何事。
闹剧一场接着一场,扒完性取向又拿伤病做文章,蹲点居然蹲到医院里,过分至极。
秋焱担心不已,问道:“你告诉汲总了么?”
“嗯,说了。”林彦琛办事靠谱,“兰姐特别生气,向医院投诉要求加强安保,还请了个护工照顾汲清,寸步不离。”
护工既是保镖,又是汲美兰的耳报神,从此汲清的一举一动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就像三年前那样。
“你最近也小心点,他们能找上我,就有可能找上你。”林彦琛建议道,“汲清有专人照顾,尽管放心。我会经常去医院看他,你踏实忙家里的事,有什么话我帮你转达。”
言外之意,少给汲清打电话,暂且避避风头——汲美兰对媒体骚扰汲清非常不满,将新账旧账一并归因到了秋焱头上。
“知道了,谢谢琛哥。”秋焱嗓子痒,又含了一颗喉糖,边咳边说,“帮我告诉他,保护好自己,安心养伤...我一切都好。”
...
秋焱赶到医院时,梁玉文正靠在病床上输液,面前的小桌板上摆了台平板电脑,放着近期热播的电视剧。
以往隔着视频电话不太明显,直到亲眼得见才发觉,姨妈憔悴得仿佛变了个人。
难得养出来的头发再次掉得七七八八,苍白的皮肤衬得手上红疹触目惊心。她身材本就瘦小,如今体重掉得厉害,脸颊缩得几乎凹陷,就连最小尺码的病号服都显得太大。
生病是件顶消耗体力的事,电视剧刚播了半集,她就累得睡着了。她睡得不沉,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朝外甥笑了笑,“跑得这么急,坐吧。”
她还有些精气神,一双眼睛仍是亮的。脑后垂了个稀疏但整洁的蝎子辫,发带颜色鲜艳,是红粉相间的可爱碎花。
发带没有橡皮筋固定,上面的蝴蝶结很容易松散。秋焱帮姨妈重新绑了一遍,说:“我记得你有好多发带,想戴哪条,我回家给你捎过来。”
梁玉文爱美,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有条黄色的,阿真去年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把它带来吧。”
“好,我找一找。”秋焱拿起床边的热水瓶,往她茶杯里续了点水,“阿真给我发微信说她在医院,怎么不见她?”
“楼下食堂打饭呢,听护士说今天有腊味煲仔,去晚就买不到了。”梁玉文从果篮里捞了只苹果递给他,“长途航班太累了,先拿水果垫一垫,待会去吃口热饭暖暖胃。”
梁老师桃李满天下,时常有学生登门拜访,住院后大家来得更加频繁,每次带的慰问品都不重样。
尽管老师三令五申不许送东西,学生一个比一个不听话。病床旁很快堆满了果篮营养品,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们一起分着吃都吃不完。
“这口锅得曹医生来背。他这个大师兄在同学群里一招呼,大家记挂你,就全赶过来了。”秋焱将苹果切成小块,和姨妈分着吃,“他明天坐门诊么,我想和他见一面。”
“应该坐,估计现在挂不上号了。”梁玉文胃口不好,只吃了几块,“不差这一两天,你今晚领着阿真回家好好吃饭睡觉,养足精神再来管我。”
姨妈身体虚弱,心率血压都不稳定,行动坐卧必须有人照顾。秋焱不爱看她逞强,坚持道:“让阿真回去,我留下来陪夜。”
“这是妇科病房,住的都是女同志,你不方便过夜的。”梁玉文一来怕外甥辛苦,二来有件事要他去办,“家里卫生间的水管漏了,水渗到了楼下罗老板家。工人临时不好请,我就给阿真她爸打了个电话。”
女儿刚出生不久,梁玉文就和前夫叶向辉离了婚,极少联系。彼时秋焱年纪小,不清楚两人离婚的缘由,长大后也从没问过。
“叶叔不是在新加坡做大学教授么,开学季最忙,怎么有空回来。”许久没听姨妈提起过前夫,秋焱有些意外,“阿真知不知道?”
“我还没告诉她。”梁玉文摇头,“女儿考上大学,当爹的来看一看也是应该。那破水管不好修,估计他这会还在家里没走。你知道的,阿真从不给她爸好脸色看,我怕俩人见了面又要吵架。”
“知道了,放心。”秋焱拉过姨妈的手拍了拍,“我护着阿真,不会有事。”
叶臻真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梁玉文倒不担心闺女吃亏。她单纯觉得大晚上吵架扰民,才想让秋焱帮忙和和稀泥。
“修水管的钱我已经打给叶向辉,你不用管。”她反复嘱咐,“你很久没和他打过交道,不必多费口舌。他想见女儿就让他见,给的钱和东西一律不许收。”
和前任没了情分,划清界限理所应当。秋焱点头答应,再三承诺保证完成任务。
陪姨妈吃过晚饭,他和叶臻真离开医院,打了辆车回顺德老家。路上他和小妹提及此事,果不其然,小姑娘瞬间垮了脸。
“东西坏了我也能修,妈真是脑子糊涂了,叫他来干什么。”叶臻真望向窗外,嘟囔道,“自私自利只生不养,他不配做爸爸。”
未知全貌,秋焱对叶向辉的为人不予置评,但他无条件站在小妹一边,说:“不想见就不见,我先把他送回酒店,再帮你一起修水管。”
半个钟后汽车停在老居民楼下,秋焱拖着行李箱抬头看,家里灯光大亮,叶向辉果然还没走。
一楼的水果摊还没歇业,老板罗惠英看见兄妹俩回来,连麻将都顾不上搓,伸长脖子扯着嗓门喊,“阿真快上楼,你爸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老叶,还和年轻时候一样靓。灰西装一穿,戴顶白礼帽,简直就是翻版许文强。”
邻里街坊彼此知根知底,梁家那点事罗老板都清楚。她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绝不放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
叶臻真气得火冒三丈,作势要还嘴,被秋焱一把拉住。
几个牌友懒得看小孩脸色,肆无忌惮跟着帮腔,“老叶这么多年都没再婚,对玉文念念不忘。痴情的钻石王老五,打着灯笼也难找。”
水果摊的小门脸烟雾缭绕,众人洗牌哗啦啦响,哄笑八卦声不断。秋焱轻轻一推小妹的后背,俯身说:“不要理他们,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饭菜香,越靠进家门越浓烈。秋焱掏出钥匙开门,厨房里的老式油烟机隆隆作响,客厅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还有三副碗筷。
“阿真阿焱回来了,肚子饿不饿?”前姨父叶向辉听见脚步声从厨房里出来,衬衫西裤系围裙,无名指上还戴着当年的婚戒,一副好好先生做派,“我也不知道你们口味,随便做了点,趁热吃吧。”
叶臻真不待见她爸,谨遵大哥叮嘱不和他吵架,憋着一肚子火躲进房间,咣地摔上了门。
女儿不领情,叶向辉脸色顿时有些难堪,尴尬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老父亲想来也是一番美意,吃了闭门羹难免不痛快。秋焱稍动恻隐之心,打起圆场,“谢谢叶叔,我们在医院陪姨妈吃过了。麻烦您费心修水管,还做了一桌子好菜。时候不早了,您住哪里,我给您叫辆车。”
“不用打车,我就住在两公里外的希尔顿,走回去当散步了。”叶向辉穿上西装外套和皮鞋,向秋焱礼貌地笑了笑,“我每年回国探亲都能见一见阿真,倒是很久没见过你了。不知你方不方便送我一程,咱们聊两句?”
翻版许文强的言谈举止温润儒雅,有商有量并不冒犯。伸手不打笑脸人,秋焱实在没理由拒绝。
他回敬了一个微笑,答应道:“好说,我送您。”
入夜天气微凉,他心里没底,从行李箱中取出汲清的针织衫披上。
出门前余光瞥见放在鞋柜上的进口营养补剂,他叫住叶向辉,“您的东西,别忘了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