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重,风干露少,郊野寂静得有些异常。
陈信是天黑后到的樊州,下人恭恭敬敬领他入府,庭院内灯火稀疏,只几个护院在外值守,四下虫鸣也无。
府里一草一木的布置都出自陈信的手臂,依山傍水,日日夜夜念经超度,只为消减怨气,让逝者安息。
惨白的灯笼在院中幽幽往行,一直到尽头处那座嶙峋假山,领路的小哥低声提醒:“道长注意台阶。”
两人绕到后方,烛灯被寒气氤氲着,沿着台阶下行,冰窖内灯火通明,张玄音的尸身安静地躺在厚重的冰层上,纵然用了草药压制,腐朽的味道依旧浓厚地压向嗓子眼。
张家夫妇早已在此等候,赵晋姝正红着眼,手虚虚落在张玄音的脸上方,大约想碰碰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儿子,又怕碰坏了。
张文庆开了口,声音嘶哑、颤抖:“道长,外头都说我儿前些日子混入樊州山的土匪窝,在剿匪时不幸坠崖,可从曲阳来的仵作却说,我儿死得蹊跷,分明在这之前就丢了性命。”
“日前,我家仆人瞧见一男子,曾在曲阳时与我儿有过牵扯,那人本该是二十上下,此番遇见却凭空年轻了几岁。”
张文庆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道长定然觉得张某是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
“可……会不会有歹人用了非常手段,为借命谋害我儿性命?”
陈信未答,绕着张玄音的尸身仔细看了半晌,忽然从袖中拿出一物,定睛一看,将是枚黄符。
他二指夹着黄符往张玄音眉心一压。
赵晋姝六神无主地上前一步,惶然道:“这,道长这是做什么?”
常人不晓,可眼前景象落在陈信眼里却诡异至极,横死之人怨气冲天,再不遏制恐要生出乱子。
“这宅子本意是为还令郎身后安宁,可令郎乃是横死之相,祥和之所无法遏制怨气,如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宅中不安,”陈信不忍道,“此乃镇尸符。”
“……横死?”
陈信点头:“被人残害,游尸在外,死不瞑目。”
这般富贵的人家,本该保养得当,比同龄之人年轻许多,可在收到儿子死讯后连夜本来,夫妇俩头发不知不觉便已花白。
身如纸薄的张文庆闻言身子一震,神色几经变幻,胸膛剧烈起伏。
“老爷,你……”赵晋姝担忧道。
“噗——!”张文庆喷出一口血来,猛地往前倒去。
赵晋姝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人扶稳,顿时声泪俱下:“老爷,咱们元良已经走了,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
前者涨红的脖颈好似枯树枝一般,他强撑着摆了摆手,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狠声道:“杀之子仇未报,我不敢死。”
陈信无子无女,却也只为人父母不易,当即道:“若是妖孽作祟,必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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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州城一连阴了几日,这天放晴,整个镇子都亮堂堂的。
小院里新搭了秋千架,铺上毛绒绒的褥子往上头一蜷,墙上的猫儿晒太阳,也要嫉妒三分。
江润珠裹了件毛边披风,半眯着眼,腰间鼓起来一坨,稍一动作,披风底下钻出一条毛茸茸的黑红大尾巴,素白的手轻轻摸了摸,沿着脊骨往前数,落到狐狸的头顶,尖尖的双耳压下,任她搓圆捏扁。
双儿一脸喜色进了后院,远远便激动喊道:“小姐,小姐,您看谁来了?!”
江润珠没有睡着,几乎立刻睁开眼,扯了披风跳下秋千,便见院门边立着一位身材颀长的文质青年,身着淡蓝薄袍,银色刺绣腰带,眉目疏朗,眼含星子,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记忆回到还未乱的甘城,不止江家的小姐出名,江家公子亦是各家小姐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虽不如武将子弟那般强壮威武,可他天生风流,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又会有谁不喜欢呢?
“哥哥!”江润珠满脸惊喜,扬声喊道,“哥哥!”
她忍不住跳起来,乳燕投林一般往门边冲去,撞进江悦凌怀里,与至亲团聚的欢喜充盈着整个胸膛,还有压在心里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江悦凌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柔道:“大姑娘了,怎么还这样冒失?”
“你怎么才来?”江润珠张口便已哽咽。
兄妹俩差了将近十岁,江润珠自小便多由江悦凌带着,感情深厚自不必说,青年带着歉意道:“是我来晚了,我们滟滟定然受了许多委屈。”
这些年江家不容易,江悦凌在风口刀尖上捡回一条命的次数更多,江润珠抬手擦了擦湿润的脸,笑道:“好在哥哥来了,再有什么事,咱们还能商量着来。”
江悦凌没有说不好的,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眼含欣慰道:“明明分别不过几月,怎么觉得像是长大些了?”
女子便笑:“如今妹妹在外独自当家,自然要有独当一面的气度。”
江悦凌轻笑一声,忽然看向她身后,只见摇晃的秋千上一只毛绒绒的赤狐正趴在披风上,姿势软塌塌的,一双眼睛却瞅着这边,不由奇道:“哪里来的胖狐狸?”
胖狐狸?
江润珠差点笑出声,她回头望了眼看不出表情的李生,为他证明清白:“天儿冷,正发毛呢,不胖。”
“别在这儿站着了,”她环过对方的手臂,很是高兴道,“咱们去前头坐,我这儿有樊州城的新茶,滋味不错,叫瞳儿泡来,咱们边喝边说话。”
江悦凌却对狐狸感兴趣,上前一把将狐狸抱起来揣在怀里:“我记得你自小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以前养的那只白狮猫品相十分漂亮。”
“魏大小姐瞧上便送她了。”
梁悦凌笑道:“人一走,你却发了好大的火。”
江润珠低头看着江悦凌怀里看似安分的狐狸,大尾巴坠在手臂外左右晃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便伸手将它抱回来:“给我吧,它不喜欢被人抱。”
江悦凌闻言似是不信,轻轻拍了拍狐狸的胸脯,狐狸毛又软有厚:“瞧着不像。”
“你是我哥哥,他自然要让着你三分。”
“这般伶俐?唬我呢?”
两人来到书房,落了座,瞳儿红着眼摆上糕点和茶水,江悦凌将一切看在眼里,欣慰道:“这一路过来凶险万分,看你们安然无恙,父亲母亲便放心了。”
“父亲母亲身子可好?”
“刚到西兰亭时,父亲染了风寒,再加上记挂你,病了好些时候,不过如今都好了,母亲也一切都好。”
江润珠眼眶微红,只怕他担心,免去了张家发难一事,道:“哥哥来得正好,如今我与这樊州城守尉的小秦大人有几分交情,这些日子也在商议,咱们若是能在此处扎根,必然能为西兰亭行事助益良多。”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只要小秦大人松口,各方事宜就能商定。”
江润珠将桌上册子递给他,各种城中个色产业分门别全部都已整理好:“生意场上我尚且要小心,若还要在官府手里做事,还是哥哥老练,事关重大,一切交由哥哥来定夺吧。”
江悦凌此番来也有此目的,江润珠一个姑娘家在外行事,处处打眼,难保不会招来祸事。
“好,这里交给我。”
他实际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来时便有准备,隔壁院已经买进手,两间院子打通了,从外头看不出什么。
兄妹两个商议着,派人去秦府递了拜帖,江悦凌并没有时间与她多呆,每日都奔忙于樊州城内。
江润珠说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悲也有,喜也有,当初一门心思要为江家谋个出路,没料到末了得把自己摘出来。
——“小姐?”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江润珠回神,瞳儿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小姐,你不高兴?”
“怎么会?”她回,“只是看着如今即将尘埃落定,有些感慨罢了。”
她站起身,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实实在在的忧虑在催促她要快些,再快些。
“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梦回胡李巷,当日的场景已经模糊,只记得李生穿着层层叠叠的红衣裳,虽是唱戏的扮相,却也应景,她盖着老鼠精的红盖头,稀里糊涂和他拜了堂,重来一回,总要庄重些。
像样的嫁衣是来不及了,挑几匹合心意的布却不难。
想着想着,江润珠唇不由上扬,甭管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觅得如意郎君是天大的喜事,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