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灯如海，千街烁。
中秋佳节，京城的街道上挂起了彩灯，商摊小贩纷纷吆喝，卖起了各式各样的有趣玩意儿，一时间街道上热闹非凡，甚至盖过了满城风雨。
凌霜来时，正好看到了独自坐在屋檐下的少女。
与满街成双成对的人格格不入，她一个人托着腮，长发梳成一个大麻花辫，乖巧垂在身后，剔透的眼睛悄悄观察着眼前的流光溢彩，看上去有些落寞。
“怎么不去逛逛，你家里人呢？”凌霜走上前问。
“……家里人，他们不是家人。”
枝颜摇摇头，抱着双腿往后缩了缩，把自己团在了屋檐下，“要不是占着亲生女儿的名头，我早就被他们赶出来了，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她呼了口气，朝凌霜笑笑道：“被边缘化也挺好对不对？至少我可以不受限制地和你们走到一起，干些平时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凌霜垂下目光看了她片刻，安慰似的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才思敏捷，天赋上乘，明明是不可多得的璞玉，他们为何不待见你？”
“诶，不是，我哪能啊？”被突如其来地一夸，枝颜一时不好意思，把脸往托腮的手中埋了埋，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大概是因为母亲去世的早，我本来就不受重视，父亲受宰相府提拔后，家里那些人为了仨瓜俩枣的家产都争疯了，我不想参与，自然就被排挤出去了。”
“……”她顿了顿，良久才补充道：“也有可能，和我女孩的身份有关吧。”
墨发被风撩动，凌霜背倚房梁，耐心地等待着，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我原本从未这么想过的，自我出生起，就和兄弟们一起习武，一起修仙，周围人亦是如此，在我眼里男人和女人除了长的不一样之外，似乎没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不理解，母亲离世时，为什么没人愿意给她送药，没人愿意为她点上暖炉。”
“但去那个村子里走一遭之后，我好像明白了。”
“她们和我们不一样，没有踏入仙途的机会，天生力量就和男人悬殊一截，只要男人们想，她们就可以被随意拿捏，成为换取利益的工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母亲也是如此。”
“嗯。”凌霜轻轻应了声，“弱者常会落得此下场，无论什么朝代都逃不过。”
“可是这样不对！”枝颜情绪激动起来，从台阶上翻身站起，杵在和凌烨相对的柱子旁，“人们广读诗书，知天文，懂地理，更应懂人文。杀人放火的事不能干，持强凌弱更不应有，怎能因为一己私欲便罔顾人伦？”
可说着说着，她自己坐了回去，神色黯然。
“但他们连接受教育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错的……”
“……枝颜。”
凌霜朝少女伸出手，将她代入了人声鼎沸的喧嚣中。
“和我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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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和凌霜单独走在一起，枝颜感觉自己浑身都像爬了蚂蚁，看凌霜泰然自若的样子，倒显得她更局促了。
中秋佳节，这街上出双入对的，他们俩这不伦不类走在一起，实在不太合适。
走了一阵，枝颜还是没忍住出声：“那个……”
“别急。”凌霜随手给她买了个灯笼，领着她迈入了人流汹涌中。
人潮倏然从耳边褪去，随后又忽而涌起，像是引入随波逐流的彩色江水。枝颜拎着圆滚滚的灯笼，听到凌霜问：“喜欢这人间吗？”
“喜欢，”枝颜如实回答，“可我喜欢的只是锣鼓喧天的这里，不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村。”
她顿了顿，好久才小声呢喃：“想到那里，我就好像有点不喜欢这里了。”
凌霜身侧的白玉与长剑相碰，发出一声脆响，勾住了枝颜的视线：从背后看去，这身打扮比他平时规矩的装束差了很多，衣袂的裁剪别出心裁，看起来出乎意料的意气风发。
“你刚才提到持强凌弱并非正道，可如今世道里，这早已成为常态。仙家操皇室为傀儡，皇室俯贵胄为依靠，贵胄纵战火以养兵，战火践百姓于尘埃，但凡撬动一环，如今的秩序便会天翻地覆，即便如此，你还想改变它吗？”
“我……”
“国师与宰相间的争斗看似如火如荼，可说到底不过为了这一个持强凌弱的机会。”走在前方的凌霜似乎是笑了下，语带嘲讽，“一个趴在全国百姓身上吸血，独分一杯羹的机会。”
这话听着太大逆不道了，枝颜一惊，急忙摇头道：“这可不能乱讲！嘘嘘嘘，你小声点！”
“噗”，凌烨笑出了声，回过头看她：“急什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又不是神仙。再说神仙又如何，还不是看着这满目疮痍无动于衷。”
过于明媚的眉眼晃过，金红交错的灯光穿过发丝，给眼前青年渡了层金边。
枝颜心说这也太犯规了，怪不得萧岚追着他跑。但嘴上还是在劝：“这儿人多眼杂，那两位毕竟是顶头上的大山……”
“大山……是啊，压着人的大山，也能高坐莲花台了。”
旁边舞狮的表演高高跃起，接过空中的铁桶，铁桶中烧红的铁水在空中溢出，随后狮子从底部有力一击，打出了艳丽的火树银花。
底下紧随而来一片叫好声，凌霜瞳中映着焰火，笑容依旧，却收敛了出游的自在。
“你不敢说，他不敢说，天下就被封了口，可见束缚邪恶的不是正义，而是舆论与道德的压迫，是不是？”
枝颜的目光聚焦在凌霜身上，平时最爱凑热闹的她此时竟没被打铁花分走一星半点的注意力。
她觉得，凌霜应该有重要的事想告诉她。
“可我偏想打破那莲花台。”凌霜说。
“！”
来不及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枝颜先炸起了一阵耳鸣。
这可是闹市！
但凌霜毫不在意，旁若无人道：“持强凌弱不对，那就该被历史掩埋，至于我，我想组建新的秩序。”
“邪魔诛尽，天下为公。”
枝颜手都在颤，这话的意思太明显，几乎要把“谋逆”二字拍她脸上了，而凌霜现在找到她，是为了……拉拢？
“可……可是……”
她咬着唇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极力思考着自己的立场。
“可你也说了，若要撬动现在的秩序，必然会引起大乱。”她目光灼灼，看向凌霜时竟带了些审视，“若你失败，你会成为千古罪人，这天下也会血流成河，那样的话，你要怎么收场？”
漫天金线逐渐消泯，人潮散去，凌霜独自一人站在了空白一片的街道中。
丰神俊朗，举世无双。
“乱世由我挑起又如何？淹没在这乱世中又如何？被千古唾骂又如何？赢了，我便受天地俯首，护得一方安逸，输了，我也不过粉身碎骨，尽散于天地，左右这众生的日子再怎样也不会更差一分了。”
“不是大成，就是大败”
“枝颜，吾何错之有？”
枝颜呼吸急促的得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
现在她确定了，凌霜就是想拉拢她。可她有什么好拉拢的？既没有萧岚的武力值，又没有红妆的特殊身份，家室不好，天赋也平平无奇。她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个掀天的机会？
但毫无疑问，她拒绝不了这样的邀请，这是她这么一个渺小的人，敢觊觎的最大的毕生所愿了。
“当然没错，我……我……也能一起吗？可我什么本事都没有……”
“不必妄自菲薄。”凌霜伸出骨肉分明的手，轻轻一晃，便变法戏般出现了一块令牌，落入枝颜手中。
“人通人和，亦是人文，我刚才说舆论与道德的压迫可束缚邪恶念，但舆论与道德绝非一天可形成，而需从内心认可才行。”
“若想让善念在人心中根深蒂固，就必然需要……”
“教育。”枝颜不假思索地回道。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七窍玲珑，心思细腻，至纯至善，这小姑娘怎么就觉得自己平平无奇了？凌霜心想。
“嗯，教书育人，可治天下顽疾。”凌霜一双眼睛微弯，温柔得像是能承住整个世界，“枝颜，你愿意接过这重任吗？”
枝颜捧着人字令，指尖攥到发白。
“我……真的可以吗？”
“它非你莫属。”
少女描摹过令牌上的人字，激动太过，她总有种自己在梦中的错觉。
“那……那我以后要建一个好大好大的学堂，把天下人都纳进去，教他们善恶，教他们生存技能，教他们习武。不分高低贵贱，让所有人都一起快快乐乐的相处，凌霜，好不好？”
凌霜笑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想法。
“学院中央要有一块镜子一样的湖，到时候，湖里堆的不是尸体，而是花鸟鱼虫，还要有每个人都吃的起的菜馆，遮风挡雨的屋舍……”
她滔滔不绝，凌霜便一一应允，纵着她放飞天马行空的想象。
反正他也看不到了，到时候，相信不管是谁带领着天下势，都不可能难为她。
教书育人一职，果然非她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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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怎么都来得这么早？”
年轻的嗓音自远处传来，来人黑衣覆甲，长靴敲在地上，衬得他小腿修长。本是英姿飒爽的打扮，萧岚手里却握着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看着十分喜人。
凌霜远远一见他，立刻止住了话题，神情略带恳求，朝枝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神情出现在他脸上简直称得上是罕见，枝颜怔愣着，头一次觉得凌霜如此有活人味，没等她细品，萧岚就走到了她面前。
“糖葫芦就剩两串了，我实在没办法。”他随手将其中一串递给枝颜，朝她眨眨眼道：“贿赂你的，凌霜借我一会儿行不行？”
枝颜：“……？！”
她一个眼神像是能问八百句话，碰上萧岚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立刻清咳两声，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道：“我看到红妆姐了，你们玩，我去去就回”，随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速度之快，连凌霜的头发丝都没反应过来，被扫到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他仍侧着脸，没看萧岚，不自在地搓了下衣角，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什么。
萧岚不管这些，自然地将手中糖葫芦递上前，凑到凌霜唇边。
“吃吗？”他笑着问。
裹着糖衣的山楂蹭过皮肤，把凌霜微抿的唇衬得格外有血色，他侧过头，躲过了糖葫芦的威逼利诱。
“不吃，”凌霜避开萧岚的眼神，小声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哪有人不爱吃甜食，不过就是个度的问题，”萧岚拿着糖葫芦的手晃了两下，又凑回到凌霜嘴边，哄着他说：“吃一个，就当尝尝味道行不行？”
没等人再拒绝，不安分的糖葫芦就贴上了那有些殷红的唇，一触即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诚心的。
凌霜拗不过他，叹了口气，就着他的手咬上糖葫芦，拽了一颗下来。
酸甜中混着麦芽糖香味的口感一下子在味蕾中炸开，刺激得有些过了。凌霜仔细品着口中的果肉，总觉得被萧岚看着有些不自在，不觉又偏过头去。
谁知下一秒，萧岚直接透过袖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传来，凌霜抬头，正好看见萧岚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毫不避讳地顺着他刚才咬过的地方把糖葫芦吃了个干净。
然后轻轻一拽，将他拽进了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