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怡禾在梁雨家过了半个暑假,她们同吃同睡,开心得不行。
先说几件有意思的事。
她们在梁家祖屋住了几天,梁二伯在乡政府上班,顺便守屋子。
推开梁雨书桌前的窗,是一颗青绿的小枣树,往旁边一看,还是一颗枣树。
梁雨说是学到那篇经典课文时缠着梁二伯种的。
祖屋里有水压井,取上来的水清凉,郑怡禾吃到了龙猫里的井水西瓜。
祖屋里还是老式木床,结实,两人怎么翻都不带吱呀一声。
总之,一切东西在郑怡禾看来都是新奇的。
玩够了,两人又回到J县大院。
也不用请老师了,独臂大侠杜辛悦接过了辅导任务。
对郑怡禾还好,毕竟才认识,梁雨的学业让杜辛悦啧啧称奇。
尽管梁雨在家里一再宣称自己成绩不错,但始终没有人当真,毕竟她每个假期都在J县玩,谁都没见她学习过。
所以杜辛悦对她的正确率表示怀疑。
玩闹归玩闹,杜辛悦讲起课来还是很有一手。
时间一晃而过,初三开始了。
绚丽的日光南移,气候渐凉,白日里也有一丝阴翳。
某天踏进班级,郑怡禾觉出好几个同学在看她,抬头去找,众人又收回目光。
她有些忐忑,不知自己何时被排挤在外的。
下课时,夏天凑过来:“郑怡禾,他们说你已经拿到省里的奖项了,真的吗?”
郑怡禾才知道是作文大赛的事。
一中的政策变了又变,开学时一切都尘埃落定,学校公布九中本次有七个指标。
数量比预估的还少,大家都各显神通,自然而然,郑怡禾的事是瞒不住的。
她坦然地点点头。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请客吃饭?”夏天故意大声说给别人听。
“暑假才知道的,联系不上你们,想吃什么,我请你们吃麦当劳吧?”郑怡禾也放大了声音。
陆陆续续有几个学生凑上来。
一个女生问:“怡禾,我可以问你关于参加比赛的事吗?”
郑怡禾疑惑:“还有比赛吗?”
那女生点点头:“有啊,这次是联赛,方老师没跟你说吗?”
郑怡禾不说话。
另一个男生嗤笑:“她都有包票了还和我们争什么。”
夏天喝到:“你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啊,有本事就大家公平竞争名额,偷偷比赛算什么?”那男生不服气
“本来我们班就是郑怡禾写作文最厉害,你们就是去抢名额也抢不到手啊,楼上的张晗也参加比赛了,你们怎么不说她?哦,她没得奖啊,恨人有笑人无呗。”夏天同那人争吵起来。
也有几个女生问郑怡禾参不参加选拔比赛。
看着他们一张张带着打量和期待的脸,郑怡禾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任课老师进来闹剧才结束。
郑怡禾在笔记本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原来不止是梁雨,不止是她,原来大家都长大了。
初三真的来了。
——
方老师回避单独见郑怡禾。
郑怡禾知道,她不该参加这个比赛了,哪怕她写了一篇在自己看来很棒的作文,她不敢交上去,怕方老师难做。
对学校而言当然是名校录取率越高越好,对学生个人而言——她已经有证书了。
大家都好忙,这些话她只能和梁雨讲。
经过杜辛悦的细心辅导,入学考试梁雨闯进了年纪前三名。
别人杀疯了,梁雨倒是很淡定,该吃吃,该喝喝,时不时喊郑怡禾去看漫画书。
她越淡定,就越有人看不惯,她被孤立得比郑怡禾还快,郑怡禾好歹还能跟夏天说几句。
梁雨总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闹有什么意思。”
梁雨有别的烦心事,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梁载煜又换新欢了。
还是理工学院的学生,十九岁,姓赵,叫赵雪晴。
没有人可以永远十九岁,除了梁雨的小妈。
赵雪晴第一次看见梁雨就伸出了手:“小雨是吧,我是你爸爸的女朋友,叫我雪晴姨就好。”
梁雨彻底进入了叛逆期,用一根手指推开了赵雪晴的示好。
“你猜我用的哪根手指,”梁雨自问自答,“中指。”
闺蜜友好交流变成了吐槽大会。
“比我就大四岁,薇薇姐都比我大五岁,梁载煜那个老混账怎么下手的?”
“凭什么不让我参赛,就是为了公平也得让我参加选拔吧?”
“老东西这样玩女人,他不怕造孽我都怕哪天走出去被雷劈死!”
“老方最近都不敢正眼看我,我看他也心虚得很,烦死了!”
“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仗着有两个钱就糟践别人,垃圾!”
“让他们参加也要能获得名次才行啊,他们以为报上名了就能拿到证书吗?”
两人互为垃圾桶,骂骂咧咧,到后边又一起骂起九中食堂。
“垃圾!”两人异口同声。
互相对视一眼,她们又笑起来,觉得轻松。
“你那作文给我看看。”梁雨说,“我的问题不好解决,你的倒不难。”
郑怡禾摇摇头:“这是联校竞赛,要以学校为单位提交,算了。”
她骂过一通,长出一口气。
“给我看看嘛,你说过的,我永远是你第一个读者。”梁雨腻声说。
郑怡禾招架不住,从书包里翻出作文纸,递给梁雨。
梁雨扫了一眼,揣进自己包里。
郑怡禾懒得管,反正她不参赛了。
九中可以提交的名额有限,学校举办了一场选拔赛。
跟开学那场分班考一样,郑怡禾不必参加。
那时候她羞涩,如今却很坦然,收拾了书包准备离开。
“怡禾。”夏天在走廊喊住了她,“你,你要回家吗?”
郑怡禾摇摇头:“梁雨约我出去玩。”
夏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焦躁:“你不要想太多,你好,大家都知道的,只是大家太,太……”
他说不下去了。
郑怡禾早看开了,拍拍他的肩:“我知道,谢谢你,你回去好好写,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替我出气。”
夏天结巴了,心说我没有那个实力,郑怡禾才不管,一溜烟跑了。
梁雨在校门口等她,梁载煜不在。
国家扫黑除恶的行动相当到位,加上梁雨长大了,梁载煜不再需要随叫随到。
郑怡禾跑过去:“去哪儿?”
梁雨从兜里掏出两张火车票,满口跑火车:“爱丽儿殿下,你愿意与我私奔吗?”
郑怡禾听见自己怦然心动地声音。
身后,考试铃打响。
爱丽儿和小丑鱼私奔了。
车票目的地是S省的省会城市,师青嘴里念过无数次的灵魂归处,A市。
感谢那时候为了中考办了身份证吧,否则她们怎么能在如此青涩的年纪单独在火车上看黄昏呢?
工作日,车厢里没几个人。
郑怡禾在作文里写过无数次黄昏,那是东亚人很常用的意向,比如春秋,比如月华,比如孑孓。
她不是没有亲眼看过日出日落,和陈念爬山是就总看。但她是个被李山月,被师青,被母亲,被她自己强拗出来的文艺少女,总觉得日星的陨落代表着夜色和寒冷的降临,她和所有人一样给这个自然现象赋予了悲壮的含义。
“这是不公平的。”她跟梁雨说,“这是不对的。”
平原尽头,橘红的太阳极速坠落,呼吸之间就能看到光线变化,也许是要去照亮地下的那片土地,也许是拱手将领土让渡给夜色,总之,不是悲伤的。
郑怡禾看痴了,她呢喃着梁雨听不懂的话。
她放心地讲,她知道梁雨不会笑话她。
太阳用这天最后一只触手带着余晖抚摸过郑怡禾的脸颊,它毫不留情地走了,两人到了目的地。
梁雨来过这里,她带着郑怡禾出了站台,直奔报刊亭。
一番寻找,梁雨找到了想要的那份:“老板,这份还有吗?再来一份。”
梁雨买了报纸,又买了水。
两人走到麦当劳坐下,梁雨把报纸递给她:“当当当当~”
郑怡禾近视,但她一眼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尽管它如此平凡,又如此拗口。
是那篇作文,梁雨将它投给了A市晚报!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开心吗?”梁雨问。
郑怡禾点点头,又看了一遍。
梁雨邀功:“A市晚报的编辑一直没给我回邮件,我都想给别的市投了,但我又想,不行,我们郑大才女要配最好的报纸!还好昨天收到了肯定的回复,赶上了。”
梁雨看着她,眼神真挚:“郑怡禾,你开心了吗?”
郑怡禾合上报纸,亲了梁雨一口。
和情色无关的。
三岁时她亲了一口李山月,后来她也亲过师青,郑怡禾想开口解释。
梁雨却学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如果是浅啄一下,或停留两秒,也许还有点暧昧的空间,但梁雨光明正大,便把行为直接界定在了友情。
郑怡禾咂摸出两分不满足来,怎么麦当劳其他人看她们如此亲密居然是习以为常的姿态呢?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手挽手进来,另外一边,三个好姐妹在大声谈笑。
兴奋退下,她才觉出两分低落,不管是社会还是梁雨,都会觉得她们的上限是好朋友吧?
她又觉得满足,抱着报纸和梁雨买票回H市。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月无星,两人相互靠着。
郑怡禾讲了爱丽儿和爱丽丝的区别。
“我觉得我像爱丽儿,鱼来到陆地,心甘情愿,但是很痛苦。”郑怡禾说,“但是一想到最后会变成泡沫,我就觉得,经历一段演奏着悲歌的爱情很好。”
梁雨听得半懂不懂。
“我也喜欢爱丽丝,经历一段无与伦比的奇幻冒险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你说后来的爱丽丝回想起自己那些片段,她会怀念还是会觉得自己磕错了药呢?”
这个故事梁雨看的是不同版本,更答不上话。
“我想要变成爱丽儿,消失的结局恰巧可以证明我来过,但我又觉得爱丽丝很好,她会不断怀疑怀念,刻骨铭心又自我厌弃,那段经历会和她长在一起,别人看到她的灵魂会大叫着跑开,但她知道,重逢之日,老朋友会说:‘又见面啦小爱丽丝’。
你说我到底是选爱丽儿还是爱丽丝呢?”
梁雨彻底被绕晕了,她快刀斩乱麻:“第一,你叫ally,后边接什么等你准备好了再决定;第二,你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会成为一个文青,我以星星的名义发誓。”
两人又是一阵笑闹。
车到站了,两人走出站台,才发现天幕上一颗星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