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是皇长子景垣的周岁。
这个身处漩涡中央的孩子,我进宫之后只见过一次,还是乳母献宝般主动抱来给我看。
面对那样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娃娃,我是真束手无策的傻了眼,只随意的问了两句便吩咐带走,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后来不几日就听说那乳母犯了错被轰出宫。
我也没往心里去,甚至都没有追问是景熠的指示还是贵妃的意思,毕竟还在贵妃掌权的时候就使出如此贸然的巴结手段,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人。
再多人不乐意,毕竟是皇长子,周岁还是不可怠慢的。
早前多日就开始预备着庆贺,不像中秋和万寿之前的浮躁热闹,整座后宫泛着一种平静之下的暗波翻腾,人人蠢蠢欲动又人人不敢动。
我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也有无数人在猜测着我的心思。
我想要埋起头来不动声色,奈何里里外外全都不给我这个机会。
亏得前些日子送了一个寺丞给容成耀,否则我怀疑他大概会亲自进宫来催我办事,到此又看得出景熠的未雨绸缪了。
据说前朝反而没这么隐晦。
容成家一系已经把册立太子提到了台案上,跟薛家一派的朝臣言斗不休,同时礼部也紧锣密鼓的操办着庆典,直要把一个皇子的庆生办出普天同贺的味道来。
到了日子上,我依着司礼监的安排,以正宫嫡母的身份到广阳宫去看望皇长子,听着执礼嬷嬷在一边叨念,我要去查探起居,训话宫人,再带皇长子前去设在乾阳宫的庆典。
虚伪繁琐。
一个一岁大的孩子,一个并不担抚养之责的我,做的再多不过是给外人看看。只是心里再不乐意,还是没有半句怨言的按着时辰到了广阳宫。
不想才下了轿辇,就看见两天没露面的景熠几乎与我同时到达。
微微讶异,他原本是无需出现在这边的,一时也没法问,只得略带小心的凑上前去行礼。
一直就是这样,因着前面那十年太多的谨小慎微和患得患失,不管两个人在一起时多么融洽,只要隔几日不见,面对他的时候我就会倒退一大截。
特别是面对一身明黄的他,尤其让我踟蹰。
他笑着,难得的当众亲手扶了我。
这一扶之下十分殷实,与那些虚应轻触大不相同,让我不由得淡淡弯了嘴角。
他也一直都是这样,总能在一个点滴间就看到我的困境。
广阳宫是专门供皇子居住成长的宫院,景垣是景熠唯一的子嗣,又是容成敏所出,自然占据了这里头最大的一处殿阁,吃穿用度极致奢华。
我和景熠并排站在这间华丽得有点耀眼的屋子里,看着刚满一岁的皇长子在小床上睡得正熟。
下人不多,又都退得远,总算可以对他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是他的孩子,一想到这一点,就很难抑制的想要问他那个问题。
“为什么?”
许久,我终于还是淡淡的问了出来,尽管听起来不清不楚,但我想他一定明白。
他沉默着,我也不催。
孩子的面容白透干净,葱嫩无暇,直视着免不得让人生了想要去摸一摸的冲动。
同时为免看起来帝后太过疏离,我轻轻的伸了手指,尽可能不放任何力道在上面,生怕这拿剑的手弄疼了稚儿,划破那小小婴孩的甜梦宁静。
好在孩子一直没有醒,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手指上触感果然是极致柔软滑嫩,让我舍不得收手。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留适当的人。”
我怔了一下,没有再问。
原来这孩子,是被选择留下来的,我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还包括了,容成敏是不能留的那一个。
少顷听到他道:“走吧。”
我点头,在离去的刹那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又分辨不出什么,犹豫着去摸了摸孩子的手,突然就是一愣。
已是冬日,外头天虽然冷,殿内却炭火正旺。婴孩不比成人,穿盖都厚实得多,刚才触感略凉的脸已经不大对劲,此时那手摸起来竟是一片冰寒。
左手扣上孩子手腕的同时,我一把拉住了已经转身迈步的景熠。
景熠回头看我,我没有出声,回以一脸凝重。
我在医术上学得再浅,也诊得出问题。脉象细微缓慢,若有若无,这孩子哪里是熟睡安静,分明是已然陷入昏迷。
景熠皱眉,把手伸过去摸了一下,一时无言。
我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这孩子这样,别说参加出席什么庆典,能保命就不错了。
想到保命,我心里沉一沉,转头去看景熠。
有那么一个刹那,我是有着略略的恐慌的。人人皆知今天来接走皇长子的会是我,如果景熠没有一起来,我要怎么解释孩子的状况,如果我没有提前发现——
他不来,我根本不会靠近这个孩子,待乳母把这样的皇子抱到典礼上去繁杂一圈礼仪回来,那小小的孩子还能有命在吗?
我着实忍不住怀疑,他今天为什么要过来这一趟。
他方才回过头的惊讶会不会有些过于明显。
并没有给我再多乱想的时间,景熠转过头去,低声:“蔡安!”
蔡安忙着凑过来躬身:“皇上。”
“广阳宫所有宫人就地扣下,所有接触过皇子的都单独看押。宣太医。”
蔡安听了面色一变,迅速朝孩子那边瞄了一眼,半句也不多问,垂首道:“是。”
说着他刚要转身,景熠又道:“等等。”
“不要传太医了。”
他停顿一下,改口吩咐:“封锁消息,宣睿王进宫。”
听到这我明白,叫了沈霖,看来这孩子还是要被留下的。
沈霖来得很快,诊出来的结果与我想的差不多,孩子是中了毒。
景熠面色有点沉,问:“有解吗?”
沈霖看看他,又看了我一眼,略有迟疑:“有。”
景熠如若未见,只道:“那就尽快解,后头的叫太医接手。”
说着他转过身去对蔡安沉声:“把皇子贴身的人都叫进来,朕亲自问!”
我在一旁看着他迈步奔了正殿,没有跟着去,而是歪头看沈霖:“严重吗?”
沈霖淡笑:“只要想救,到我这就死不了,何况——”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轻哼一声:“别说你怀疑是我干的。”
他的笑这才漾开来:“不敢,你杀人怎么会用这么麻烦的方式。”
“不错,我杀人也绝不会留活口给你救,”我干笑两声,斜睨他,“王爷这是夸赞吗?”
“算是吧,”他很快收了笑,低头看那孩子,“只是孩子小,免不得会落下点什么,没想到——”
心里一动,我抬眼看他:“又是顾绵绵的毒?”
“不像,”沈霖摇头,面色凝重,“但应该还是出自烁金堂,宫里怎么会总跟倾城扯上关系?”
我皱眉,愤恨泛上来,兀自咬牙:“好啊!一而再,再而三了!”
沈霖显然在担心其他的什么,看着我刚要说话,就见蔡安一溜小跑的过来,冲着我躬身:“皇后娘娘,皇上请您到正殿去。”
正殿里,几个宫女内监和两个乳母跪在地上,满面惊恐。
景熠见到我过来,低头对领头的一个的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那宫女看起来是个姑姑,此时战兢的低着头,“奴婢也发现小皇子这两日总有些睡不醒,还以为只是入了冬,日常困乏些,想着快到大日子,就没敢去惊动——”
“说重点。”
景熠淡淡一句不怒而威,吓得那姑姑一个激灵,身子更加伏了下去。
“是,是!临近小皇子周岁,这些日子以来广阳宫进出人很多,为免扰了皇子安眠,除了贴身伺候的人,都是严令不得进入内殿的,所以能接近小皇子的人反而比往日要少得多,就只有——”
“只有端贵嫔和兰贵嫔两位娘娘三天前来探望过小皇子,在屋里停留了一刻。”
我听了就一愣,忍不住问:“既是旁人不让进,怎么她们可以例外?”
“回娘娘,端贵嫔是得了贵妃娘娘的吩咐来看望小皇子,”她犹豫一下,又添了一句,“以前就是常来的。”
我沉吟一下,想到水陌确实提过这个事,当时并未在意,于是跟着问:“那她们可曾做了什么?”
“奴婢不知,不是吃喝的时辰,只要小皇子睡着没有动静,奴婢们都是在外间候着的。”
我不禁皱眉:“这叫什么规矩?”
那姑姑一副想要抬头又不敢的样子,声音很小:“一直就是这样,是早前……贵妃娘娘定下的。”
垂眼无语,知她所言不假。我对这个孩子不上心,自然有人上心。
对于这样一个得不到又除不掉的孩子,任谁利用了都是麻烦,贵妃心里一定早就无比忌惮。
我进宫以后,前面先有了乳母朝我这边巴结讨好,后头又现了立储的危机,也难怪她心焦,只是即便如此——
转头去看景熠,发现他也正在看我。
当着一群下人,他没说出来什么,只是在眼神中带了明显的询问。
我慢慢的摇了摇头。
“蔡安!”景熠见状很快把目光沉下来,吩咐道,“带人,去她们宫里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