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几日,竟刮起了雨黄沙,许是天公作美,因这气候拦阻,和亲仪队又耽搁了几日,虽凉州的雨黄沙似蝗虫过境般已停,但为了公主能平安过大漠至乌孙,保险起见,仍要多停留几日。
这日日色清明,漫天的黄烟似是增加了重量,尘土在白昼日色的曝晒下沉重地下落,融为黄土沙砾中的万千之一。
殷离随着王元朗和沈冽,抹过这坞堡内几进十几出的房屋客舍,不知转了几个弯,再往前,便见一座门楼,抬头看时,匾上是天子御笔“彪炳千古”,走入内后沿着穿廊经过一个颇有些江南风光的小花园子,杂草丛生了满园,只稀稀落落还开着几簇天竺和佛桑花。
殷离正狐疑,见沈冽步履从容,显然熟识此地,一会子便见眼前赫然又是几座飞栈相连的角楼,她心内惊异,此座坞堡竟阔大至此。
几人停于敞厅前,这一路走来,路上不见一个随从,显然此处为宅院重地,寻常人难以踏足,自然也年久失修,绿栏漆痕点点,木隔扇也被虫蛀了个空,眼前厅门紧闭,门上一只绣了铜绿的大三簧锁。
王元朗取了钥匙,往锁眼里抖了一抖,久未开辟的锁发出咯噔响,转瞬间沉重地摔落在地。
他推开门,在一片浮起的呛人浮尘中,日光照落在眼前的巨大神像上。
堂正中放置一座神橱,安置着一尊神像,由整块巨石精雕细凿而出,高近九尺,气宇轩昂,戴着凤翅盔,穿着攀肩蟒,外罩衷甲,胸缀护心镜,脚蹬波纹甲云头靴。
殷离看得愣了,若是真人,该有何等气魄。
神厨两边银钩挂开黄罗帐,帐下一张长桌,铺了茜红苫条,一物件盖了猩红布盖儿立在案上,粉尘白茫茫地结了一层。
王元朗转过身,面目带笑,“冽儿是许久未见,阿离却是头一遭来,这塑像就是我那侄儿,已逝的穆武关内侯,自他逝后,官家除授我为前将军驻守西北,此处原是沈氏宅邸,我这将军府便是依着这沈府而建的。”
殷离一愣,又抬眼细细看了这塑像,那双眸子被雕得栩栩如生,剑眉压住一双带着肃色的眼,不怒自威,她喃喃:“原来是那位英雄人物……”
视线触及这厅中装饰,剔犀八宝桌被移至侧边,几把虎皮交椅显了霉黑,一座须弥座大理石屏风被虫蚁蛀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残败的,带一点久未见天日的霉味。
沈冽向她解释事情原委,音色显得沉静:“沈氏举族皆受戮后,这坞堡却被留存下来,官家下令改换为前将军府邸,元朗叔倚着这坞堡,邻建了将军府。这座塑像,是师父差匠人塑的。”
沈冽看她一眼,见她有些恍惚:“沈家……对关内侯有负疚。”
他的音色沉沉的,“十八年前,宋在与齐的涝水之战中惨败,彼时沈知节勾连齐国,设伏于援兵函谷关途中的广陵口,关内侯所率中茨兵被齐军四面包剿,成了齐贼的阶下囚。”
殷离知晓这广传于瓦舍茶肆的英雄经历,可沈冽的神色平静,似乎谈及的沈知节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他看向那高大的塑像,显露出一副敬畏之色,“齐人虏获关内侯后,活生生撕剥下了他的皮肉,捣出五脏,张挂于函谷关城楼之上。”
殷离沉默,她忆起王弘毅那日与沈冽争执时双目眦裂的模样,彼时的自己为了惩治沈冽,引诱二人争斗,如今明了这后半截故事,才知晓为何所有人都不愿再提这段故人往事,为何王元清不愿王弘毅入中茨军。
王元朗面上带上些神伤,苦笑了一声,“当真苦了那孩儿……”他叹一口气,又爽朗地干笑几声:“也不过是些上代人间的恩怨往事,如今乌孙归降,西北安宁,老夫我的心愿也已了却大半,也不强求出兵函谷了。”
言语间,他掀开长桌上的猩红布盖儿,粉尘在微凉的日光中升腾了满室,再沉重无力地下落,在在看清眼前的物件时,沈冽双眸微睁。
黄花梨弓架上一柄长约六尺的弓,套着牛皮弦,犀牛角打成的弓角,桑拓木的弓身,打磨得尤为光滑的鹿角弦垫,包了一层黄金桃皮,上绘轮螺伞盖花冠画活儿,在温凉的日光下映出耀眼的金光。
殷离惊异,她曾学过射艺,虽只是个摸了几回弓弦的门外汉,可眼前的这柄弓,工艺与材质足够让不识武艺的人也惊叹:“这……这是……”
沈冽沉声:“是弑天弓。”
正是关内侯所持神弓,这弑天弓是由关北大元帅庄向榆亲自设计后由樊阳、泸州及御前军器所偕同打造的兵器,王靖驰驻守函谷关,用的正是这一柄神弓,在几里开外便打穿了在齐国素有“鬼面将军”之称的齐宣的脑门,也正是那一仗,王靖驰百步之外取敌军首级,齐军军心浮躁,最终大败。
王元朗看着这柄弓,思绪也似回转至十多年前,他那壮硕的侄儿执着这神弓,凤翅金盔,双肩首吞,轻巧跃身上马,这狂妄的少年郎面上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慢:“当世唯我王靖驰一人能拉得开这柄弓,二叔,你等着,我要亲手提着齐贼的头颅来见你!”
他面上带笑,看着沈冽道,“可惜王叔年衰,拉不开这柄弓,荣儿与弘毅,未免不够分量,若论天下能与关内侯一试高低的,唯有你沈家儿郎了。”
沈冽目光微动,看着那柄弑天弓,沉默半晌,终是深深对着王靖驰的塑像行了拜礼,面色肃然,言语铿锵:“维钧定不负侯爷所望。”
*
到了夜间,月色几分清明,瞧着雨黄沙的势头似是慢慢平息,玉泉都护府遣使节往凉州,送来了乌孙已派迎亲仪队,在大漠中踽踽行来的消息,王元朗请了个阴阳生,择了两日后的吉祥日子,送公主入大漠。
虽雨黄沙已停,但在这漠中打马,风沙尤为栗冽,沈冽一手紧攥着缰绳,一手以猞猁狲大氅笼住怀中的人,殷离环着人的腰,把一张嫩生生脸蛋儿藏至人怀中,躲避着刀割般的风。
月色毫无保留地覆在这黄沙大漠中,分明都是一致无二的景色,白的沙,荒的树,几要令人怀疑鬼打墙,他却知晓该往何处行进,直到他勒马停止,对着怀中的温玉低声道:“到了。”
她支起身子,便见眼前是被月色照得雪白的沙丘,沙似被洗净了一般,发着银白的色泽,棱棱峭峭的月钉在黑夜中,星子也狡黠地悬成一条长河。
她正兀自欣赏着大漠的夜,沈冽已下马,见着她失神,抬起双手擒了她的腰身,言语带了几分笑意:“许知州可是乐不思蜀了?”
她从方才的壮阔中回过神,低头便望进那双墨色眼眸中,压得极低的星河衬在她身后,星儿一颗颗落在眼睫下,她弯起一双月牙儿,手搭在他肩上:“如此对比,南地的景致到底差了些意思……可想留住我许端,单是美景可不够。”
沈冽手上使了劲,便将人稳稳当当抱下马,入夜的大漠当真过于严寒了,她的眼睛竟也被这冷冻得酸涩涩的,鼻尖与两颊透着可怜的红,他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尤温热的两只手毫不怜香惜玉地裹着她面颊搓了搓,将手下滑腻柔软的肌似面团一般搓圆捏扁,他的语气带着宠溺的笑:“往后带你去看比这更美的景致。”
雕鸫发出了咕咕声,在这良人美景映衬下倒颇有些孤单形影的怨念,殷离四周张望了一番,询问道:“这儿四处都是相同的景致,你如何分辨出路径的?”
沈冽顺手解下搭挂在马上的蔑竹筐子,听闻她询问,抬头望向星空:“看七星宫,斗柄所指东南方,便是漠南。”
沈冽带她来此地,显然有所打算,便见此地隐隐有些断壁残垣,被白沙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在地平上似小山般隆起,漂亮的唇随言语呼出热腾腾的气,她道:“这是何处?”
沈冽望了一眼天,月光柔和,和润的月华笼在身上,难得带了些悲天悯人的情态,他缓步向前走,殷离与他并肩,龙雀静悄悄跟在二人身后,在什么也没有的漠中,他的语气平和:“白日里带你看的是沈家府邸,此处是沈氏于边防的戍堡,我叔父沈知行彼时任凉州指挥使,常年驻兵于此。
“幼时的沈冽……便生长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