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清与庄图南南下缉私,这段时日都不在府上,王弘毅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这几日都在春风楼和销金赌场放荡,昨夜三更方才喝得醉醺醺回来,如今还在塌上睡大觉。
小厮急啊,庄家娘子来了三日,日日见不着二公子的面,今儿个一大早便来拍门,在堂内等着。
可哪个敢叫醒他?
王夫人听着小厮的回禀,那笑一下子沉入湖底,提着刀便往王弘毅住处来,待听到绕梁三日的惨叫声后,她向殷离盈盈一笑:“庄娘子,我儿醒了,去吧。”
殷离道了谢,往他寝处来,见着王弘毅已休整好,只是那双眼熬得通红,此时看着殷离和宝儿,冷冷地不说话。
那日宝儿慌慌张张来报,说是王公子和郎君打起来了,她赶忙要去看,心内也狐疑,王弘毅这么快就发现了?直到沈冽说的那一句话,她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将计就计。
定是那豺狼又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殷离见他神色依然不好,试探着说道:“胖爷?”
王弘毅别过脸,只是翻着案上的书籍。
殷离走近一步:“恼我了?”
“你来做什么?”
话语里尽是冷漠和疏离,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油腔滑调。
得先安抚关心,殷离软了言语,“弘毅,那日,你可有伤着?”
王弘毅不语,半晌才转过头来看她,冷声说道:“你不是该来问我,为何我没有如你所愿,杀了他么?”
她面色惊异,随他的声音落在她眼前的是一柄匕首,长至八寸,她垂首看去,柄上有鱼鳞纹饰,闪着寒光。
她惊慌地抬起眼,触到的却是王弘毅冰冷的眼神,她解释道:“这……这不是我给你的,弘毅,定是旁人用了我的名义给你送去,我从未想让你杀了他!”
她如何也想不到沈冽竟能拿命来赌,赌王弘毅不敢对他下手!
王弘毅怒而拂袖,将案上的那册书甩落在她面上,陈旧的线装承担不了这样大的力道,崩溃开来,发黄的书页零落空中,像白的雀,散了满地。
“那你是想让他杀了我么!”
她看见王弘毅发红的眼眶,那里头汹涌着怒意,眼见着这些旧纸张落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冽”字。
“殷离,我王弘毅,生平最恨旁人瞒我骗我!我把你作真心实意的朋友,你却拿我作刀使!你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我!那时你问我,可是讨厌沈冽,原来你一早就打好了算盘,要让我与他反目成仇!”
王弘毅没听见她言语,站起身来,“可惜我未能如你所愿,没能用你给的匕首杀了他,沈冽没死,你很失望吧。”
她抬起眼,“弘毅,这书,还有那匕首,都不是我的。”
“你怎样说都是有理!你恨他,又怕脏了自己的手,于是拿我作替罪羊,殷离,你好狠的心!你知道我脾气大,发起火来连马都拉不住,你要在我二人之间煽风点火,让我俩个磕个头破血流,自己却滴血不沾,好歹毒的心肠!”
他冷笑道:“那烧伤,也是你自己做的吧,你连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我是看错人了,竟会与你这蛇蝎心肠的恶女为友!你今日是借刀杀人,他沈冽死于我这冤大头刀下,明日,我王弘毅,就得给你这毒蝎恶妇顶罪!”
宝儿慌忙说道:“王公子,娘子她不是这样的人,许是……许是你误会了,娘子从未这样想过!”
殷离有些慌张,她看向王弘毅,那眸子里哪里还有素日里的洒脱和轻佻,尽是愤恨。
“弘毅,是我的错,我是恨沈冽,也想让你二人生了嫌隙,可我并不想构陷你,那匕首,还有这些书信,都与我无关!”
王弘毅双眼发红,“殷离,你还是不明白,我王弘毅身边都是些狐朋狗友,他们暗地里骂我是草包,面上又阿谀奉承,我难得你这样一个交心的朋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我哥来利用我!”
她站在原地怔愣着,是了,她千不该,万不该,要揪扯出他们十四年前的往事来。她实在愚蠢,连她都能知道沈冽是沈家余孽,王元清如何不知道,他留这仇人之子在身际,栽培他,擢升他,却单单瞒了王弘毅一个。
她垂下眼,轻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怒火盈了满腔,却在她这软言软语下无处施展,想要砸物件,想要揍人,可对殷离下不去手,便将那气撒在桌椅上,一脚踹倒了身旁的黄梨木椅,宝儿慌得上前护住殷离,他红了眼,怒吼道:“滚!都给我滚!”
她蹲下身,将那散落在地的书页一摞摞收好,见着王弘毅背对着自己,当真是气着了,她站起身:“弘毅,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你莫气恼了,我……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走出将军府,面色也沉下来,宝儿担忧地瞧了一眼她的面色:“娘子,王公子正在气头上,过几日想开了就好了。”
她不说话,面色一片沉静,一点没有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欢快模样,宝儿识相地闭了嘴。
沈冽这这计策用的好,他二人不是生了嫌隙,这刀,这书札,以殷离的名义送去,是将她二人的情分尽皆断去了。
她是煽风点火,是借刀杀人,更有甚者,是找了王弘毅代她顶罪。
是她太自以为是,从未考虑过王弘毅的想法,平日里他张狂惯了,什么事儿都是嬉皮笑脸地带过,可王靖弛却是他心里的一道坎,被深埋在底下,她硬要铲出那道坎来让他面对,还逼着他拿起刀子。
是她的错,这事她没有资格怪罪沈冽,他只不过,帮她递了刀子。
*
陆卓尔晒黑了不少,平日里注重穿着装扮的小公子,如今面色黄黑,鬓发散乱,这虞部员外郎,干的都是些粗使活,他前些时日才从昆山运一大块昆山岩来,本来走水路,由河道而来,船行了数日,他就吐了数日,结果船行着,到了下游河道没了水,只得寻了一大批民工拖着拉着,昆山岩安置到御花园时,他已是废去半条小命。这差遣,简直比那凤追陵泥作指挥还要累。
他今日还未来得及梳洗一番就被沈冽这厮抓来喝酒,本已是精疲力竭,结果见了人脸上五颜六色的,火气就上来了。
陆卓尔发了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陆员外郎的兄弟?!谁打的,老子帮你打回来!他娘的,敢打我的人,不把他打得半身不遂老子就不姓陆!”
沈冽不言语,只将带来的酒坛开了,陆卓尔手抵了那酒,问道:“是你小妹?”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沈冽这小妹,是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沈冽么,也是任她在雷池疯狂弹跳,两人这样互相撕咬,狼咬狗,一嘴毛,能把他打得这样鼻青面肿的,不是他打不过,大抵是他舍不得。
沈冽微滞,冷笑一声,“她打得过我?”
陆卓尔说道:“也是,能在你脸上打出这么多颜色的,定是武力过人,你没给人卸下一条腿来?”
沈冽开了红泥封布,注入盏中,想起那夜那女人指尖冰凉,拨开他汗湿的发,眸光微动,“我恨不得挖出她心肝来下酒。”
陆卓尔咂舌,“还是你狠,这人看来有几分手段,沈都尉,能让你这样记恨,这是奇才啊……”
沈冽不语,单是默默饮酒,烈酒烧过肺腑,也有几分消愁滋味。
见着殷离手上烧伤,他便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了,只是那日他倒在地,被打得鼻青面肿,看着她踏霜而来,语调里尽是讥讽。
月光太冷了。
冷彻他四肢百骸。
他与王弘毅这笔账,迟早都得算,这是王家和沈家的过往恩怨,殷离不将这些陈年旧事推到台面上,终有一天也要东窗事发,王弘毅积压得太久,王靖弛在他心里边,成了积沉于古井中的藓,厚而繁复地生了一层又一层,深而在底。
既然她要二人反目成仇,那便由他来再添一把火,烧得旺了,让她也尝尝这引火烧身的滋味。
可见到她来时,分明是预料之中的事,他还是心口发冷,觉得自己像是卧在冰上,求一尾如何也不会入他怀中的鱼。
若论心狠,他及不上她。
所以才在那暴雨流注,山洪迸发的时刻冲进去寻她,才在知晓她击打登闻鼓时慌忙而至,才会知道那荷囊不是她亲手所做时失了态骑马威吓她,这些日子他发了太多的闷气,在恼她,还是在恼自己?
又是一口烈酒下肚,烧到心头上去,刺辣辣的。
陆卓尔没注意到这沈都尉今日的郁闷心境,说道:“张有才已经监侯问斩,去了这一个心头大患,这可就踏实了。”
沈冽漫不经心:“还不能踏实,楚依依要入东宫。”
陆卓尔惊异:“她不是我们的人么?”
沈冽继续道:“她的主子到底是张有才,张有才之上,是皇帝,他们豢养的金丝雀能得赵平的青睐,自然乐于亲手奉上,皇帝和张有才要的,是算计莫过枕边人,赵姬要的,是绕树三匝择枝依。要择赵姬这良木而栖,得拿出点甜头来,放长线和香饵,才能钓大鱼。”
陆卓尔却凝视着他,笑道:“沈都尉,你分析的这样头头是道,却看不懂女人心,你怎么能肯定,楚依依不会因赵平的真心相待而倒戈相向?”
陆卓尔继续道:“女子么,你若欺她,伤她,害她,负她,纵是千求万恳也难买回头意;可你若疼她,护她,敬她,爱她,纵是磐石也可化作蒲苇丝,你啊,是不懂女人心。”
沈冽又喝下一口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