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席卷,终于将他从光怪陆离的梦中唤醒。
“你可终于醒了!”
姬侨寻着声音看过去,浮在眼前的是个模糊的轮廓,他又盯那轮廓看了许久,才渐渐看清说话人的模样,是金阳。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在痛着的地方,无一例外都被包扎过了。
“你包的?”他问金阳。
出声的瞬间仿佛无数刀刃从他喉头飞过,满嘴都是血液的甜腥味儿。
金阳放下手里用稻草编出的细绳道:“公孙夏倒是想,不过他进不来。”
“包的还不错。”
姬侨说着颇为艰难地侧过身,用手掌撑着地面试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爬起来。顺带着,有些记忆随着意识清明而不断涌入,他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境遇。
那天,他提着剑去杀人时杀红了眼,杀得自己的铜剑折了,杀得那把原本送给公孙夏的陶剑也因杀戮太重而崩碎,杀得他自己几乎失去了神志只会不停地挥舞手中的武器,不过好在他们最后还是掌控了局势,没能让楚国的军队攻破城门,也等到了回援的公孙虿。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那个意料之中的人还是算计了他们。
大概是因为太过讨厌姬侨的缘故,这场叛乱甫一平息,姬侨还没顾上跟公孙虿说句话就被良霄关进了牢里,罪名自然就是姬侨早就想到的——谋害上卿,戕害同族。
然而他全身上下都是利刃划破的口子,血流的太多,被关起来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之后就是断断续续的高烧,烧得他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受伤了还是在做梦。
姬侨自然知道,良霄没有杀自己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有人保了自己。
“这样都没死,你这命真是大啊。”金阳看着缓缓起身的人道。
姬侨抬眼看向他,知道金阳是在揶揄自己毫无章法空有蛮力,苦笑道:“上天太过垂怜,实在难以推拒啊。”
说到底他还是得感谢金阳。
他躺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里,就算公孙夏想尽办法嘱咐狱卒不准为难,可郑国内几大家族多年以来争斗不休互不相让,搞得到处都是明桩暗探,狱卒明面上是不与他为难,但一切也就是草草了事,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顾罢了。若不是有金阳在,只怕本就隔三差五才能真正送进来的药和吃食也就是在牢房外面的地上摆着,到不了他嘴里。
他看着坐在离自己不远处正百无聊赖编草绳的“神明”,莫名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到头来自己能活到现在竟然是靠着这么个半路遇见的陌生人。
“他们……怎么样了?可有被我牵连?”他知道金阳一定替他去看过了那些他一直放心不下的人。
金阳却道:“你有空管这个问那个,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你既看过何苦不告诉我?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公孙黑一样天天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似乎被他说得有些不悦,金阳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心软道:“他们还能怎么样,跟你差不多,都是病得下不了床呗。我同你说了你又能怎样?还不是躺在这里干着急。”
大约是那些伤口疼得厉害,姬侨闭上眼,坐在草埔上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安慰自己道:“冬天之后就是春天,只要天气暖和起来,他们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金阳却难得泼了他一头凉水:“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就是天气再暖和也是无用的。”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被人戳穿心事,姬侨只觉得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他扶着心口不停地干呕,又因为实在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只吐了些胆汁出来。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突然对金阳道:“你……能不能救救他?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也可以!”
金阳没有急着回答,只抬眼看他,二人目光相接却互不相让,直到姬侨再也招架不住,红了眼眶,金阳才对他道:“生死为天命注定,岂可随意更改?”
姬侨被这话堵的心口钝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冷的,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话会被金阳说出来,会被传说中掌管生死的神明说出来。他冷笑了一声后质问金阳:“他的命是天意不可更改,我的命就不是,就可以随意更改任你玩弄?!你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
“有什么好笑?”
金阳看着他平静道:“于你们而言我就是天命,即便我要玩弄你们,你又有什么办法?况且你的命早已不是你自己的,又凭什么拿来跟我交换?”
“…………”
姬侨愣住,他想做赌徒,却连赌本都没有了。
停了半晌,他终于低下头,闷声道:“抱歉……是我烧昏了头了。”
说到底还是他太贪心了。神明早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垂怜,他又是哪里来的脸面质问神明?
自此之后,姬侨再没提过以命换命的事,只是狱中缺医少药又饥一顿饱一顿,导致姬侨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大约也是心境实在不好,他反复高烧,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直到十几日后的一个午夜,金阳拍着他的脸将他从高热中唤醒,对他道:
“我可以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那一瞬间,姬侨只觉自己突然从难以病愈的身体中脱离,灵台清明,不知怎么的就跟着金阳穿过了牢房外和游氏宅邸外的重重守卫,到了公孙虿的卧房之前。
昔日吵闹的院子今日异常安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唯独剩下公孙虿的房间中还闪着微弱的灯光。
“去吧。”金阳站在他身后对他道。
然而姬侨并未马上进去,反是转过身退后一步在金阳面前跪下,朝着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推开了公孙虿的房门。
大约是怕风扑了屋里的人,屋内久未曾开窗憋闷异常,充斥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难闻味道,姬侨虽不愿意承认可直觉却不停地提醒他那是死人的味道。
向着床铺的方向走去,迎着室内微弱的光,他看到守夜侍奉的游吉形容凌乱,已经靠在公孙虿的床边睡着了。游吉是公孙虿的次子,此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若是以往,他该在院子里、在公孙虿的视线里玩耍打闹,放声欢笑。
姬侨走到游吉身边,随手取了件衣服给他披在身上,却听见有人问:
“阿侨,是你吗?”
那声音轻而缓,微弱的好似屋内油灯上随时都会自行熄灭的火苗,缥缈的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一般。
“是我,吵到兄长了。”
他在公孙虿身侧跪下,想了又想,也还是没敢用自己的手去握公孙虿的手,只向公孙虿的位置靠了靠,以便他能够看清自己。
“外面那么多守卫,你怎么进来的呀?”公孙虿打量了姬侨半天,直到确认姬侨确实没有缺胳膊少腿,才略微放下心来。公孙虿十分吃力地抬手想要像少年时拍拍姬侨脑袋,却在手抬到姬侨的脸颊时再也无力向前,手掌回落,指尖擦过姬侨的侧脸,他问姬侨:“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姬侨看着公孙虿眼下的乌青,只觉得喉头仿佛被塞进了一团纱,吐不出也咽不下,噎得他难受的要命,却也只能故作轻松道:“我这身强力壮的能有什么事?只是受了点小伤,养几日就能好了。倒是兄长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是不是没睡好?”
床上的人形容枯槁面若金纸,起身已是不能,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其实姬侨心里也明白,公孙虿征战沙场数十载,有多少荣耀,自然就有多少伤病。他与公孙虿最后一次分别时,公孙虿旧伤复发已经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他若不是为了保证公孙夏的筹谋成功和国君的安全,强撑着病躯保护所有人,又岂会到今日积劳成疾身体崩溃的地步。
“这儿怎么……怎么连个大夫也没有啊……”
他看着床头碗中的清水自是知道有人不许,他恨那人也恨自己无能,不自觉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公孙虿却不以为然,安慰姬侨道:“有没有大夫都一样的。阿侨,你既此时来见我,就该知道,就算有再多的大夫在,兄长也不成了。”
“怎么会呢?”
他说着用手背、掌心去擦堆在眼眶里的水汽,却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只能将脸转向公孙虿看不到的一侧,将头埋在肘间,任泪水肆意涌出。
公孙虿抚着他的后脑:“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平常事,阿侨从小都很聪明,当知不论是谁都会有这样一天的。”
“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希望这样一天来的晚些…………为什么不能来得晚些呢?我都还没有给兄长牵过马,没有为兄长驾过车,没有帮兄长赢下一场仗,兄长怎么能说……怎么能说……”
怎么能说自己不成了呢?
他的兄长一直都是擎天之柱,云端神明,又怎会不在呢?
他从未想过神明陨落是何种光景。
不知何时,眼泪将他的意志击溃,他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泣不成声。
“阿侨,为旁人牵马坠蹬不是你的志向。”公孙虿对他道。
“兄长怎知那不是我的志向?我愿意一辈子都为兄长牵马坠蹬。”他将满是泪水的脸转过去看向公孙虿,眼神里全是虔诚。
公孙虿伸手拂去他的泪痕:“我还记得你幼时叔父曾问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你父亲怕你胡说,冲撞了叔父性命不保,便偷偷交代你,让你答‘想当个富贵闲人,混吃等死一辈子’,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姬侨摇头,眼泪已将袖管湿了大片。
“你说你想种一块大大的田地,让所有人顿顿都能吃上饱饭;再养上许多的猪羊,让所有人顿顿都能吃上肉。当时叔父听完还说你一点儿也不像个公室子弟,竟然一心想要去种地养猪。可是阿侨,‘能驯百兽,育五谷,使天下得养’,那是祖先轩辕黄帝的志向啊。”
“我才没有祖先那么远大的志向。”姬侨伏在他身侧哽咽道,“我的志向不过是春日里与你们一同沐风歌唱,夏日里与你们一同戏水采莲,秋日里与你们一同饮酒赏月,等到冬天,新郑下了第一场大雪,你、我还有子西,要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雪仗。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赢子西一场,绝不会再输给他了…………我们……还会一起做这些事的吧?”
可是他等了很久,也没能得到公孙虿安慰的回答。
“阿侨,我和阿夏是都注定看不到郑国繁荣昌盛那一天的,我早已经油尽灯枯,他被神剑所伤多年,又为着国事费心费力,撑至今日已是辛苦非常,郑国的未来……终归还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兄长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次,兄长想请求你……请求你能不忘少年之志,带我郑国臣民实现此愿。”
他像小兽依偎在母兽身旁一样靠在公孙虿身边许久,久到长夜仿佛已经静止,久到日出似乎永远也不会来临,最后终于轻声道:“既然兄长托付,我定当为兄长、为郑国做到。”
寅时三刻,姬侨自公孙虿房中离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练的坚硬无比,再无任何事可以撼动。
但当他跟着金阳从院墙外再次路过公孙虿的卧房,听见墙内传来的游吉急切的呼救声时,他的泪腺便彻底被那一声又一声悲戚而无力的叫喊声刺了个稀烂。
金阳看着姬侨在那矮墙之下站了许久,而后慢慢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气,直到最后再也站立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公孙虿出殡那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姬侨靠在牢房阴凉潮湿的墙壁上,听送葬队伍的哭声由远及近再走远,还是忍不住对金阳道:
“你说多讽刺啊………神明陨落,难道不该地动山摇,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可是你看外面,风依旧吹,花依旧开,太阳那么明亮,就连鸟儿也从未停止歌唱……”
他的神明死了,这个世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姬侨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将脸仰起来,试图将泪逼回眼眶,可相思与心痛早已决堤,又企是浅浅的眼眶所能束缚?所有的防线最终还是一败涂地,只能任凭泪水漫过,倾盆而下。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姬侨还是断断续续的病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公孙虿的约定而萌生的求生之志,他的身体竟然在如此不利情势之下渐渐出现了好转。
很快他就完全恢复了平静,每天都安静地坐在牢房一角,仿佛一摊毫无波澜的死水。
十日后的深夜,有人打开了牢房的门。
来人身着黑色斗篷,进入牢房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