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阁二楼廊道之内,此刻正隐隐传来杂音。
这杂音低而隐抑,细听甚至有呜咽之声。
数道人影就隐在廊道之中,无灯无火,从别处看不真切。
月光也好似通了人性,绕避此处的黑暗,不忍细瞧。
布帛撕裂声接连不断,倒在地上的女子正被死死扼住脸颊,随着女子身上衣裳愈发轻盈,那些被撕下的布帛便一一被那居高临下之人塞进女子口中,生生咽下。
幸好是匿于黑暗,否则衣饰散去时,便可见那满身的淤青,星星点点。
没有丝毫顾惜,那能致人于死地的力道将女子原本无瑕的面容掐得青紫透黑,长而连绵的绸料贯入喉道,随时可能造成窒息。
女子眼珠死死瞪着面前人的长靴,几乎凸出,她本能地想要呕吐,却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长靴的主人是个年轻男子,衣着清贵非常,俨然一贵公子,可此刻却双眼通红,神情随着手上的动作愈发亢奋。
“瞧你牙尖嘴利,这便帮你助助消化。”将最后一点布料彻底塞入,年轻公子手腕翻转运其内功,干脆利落地将女子几颗牙齿生生折断,将零碎的牙齿一并摁入女子喉中。
女子彻底昏厥,她已吞下太多异物,虽则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可后续纵然医治恐怕也已经回天乏术。
做完这一切,年轻公子不慌不忙起身,神情复又冷峻。
身旁几个侍从还押着一个年轻女子,同那已经倒地不起的女子之前的衣着相仿佛,此刻她正跪在地上吓得发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眼前一幕。
“她不肯说,你肯不肯?”年轻公子擦拭手上痕迹,目光甚至并未分给那瑟瑟发抖的女子一眼,语气轻描淡写。
女子似乎已经吓到说不出话,身边一个侍从会意,猛然踹了女子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殿下问你,缪喻现在何处?”
“我…我真的不知道……”女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带着极度恐惧的哭腔。
“对待佳人,何必如此粗鲁。说不上话,大约只是因为腹中饥饿。”那被唤作殿下的年轻公子嗔怪地瞥了一眼侍从,终于转过头瞧向地上女子,语气甚至算得上柔和,“你那同伴瞧模样已是饱腹,那你想吃些什么?”
说话间,微微倾身,手已抚上那女子的指尖,语带赞叹:“指如削葱根,不知是何滋味?”
身旁侍从恭恭敬敬将一玉匣呈上,他轻轻拨开匣盖,随即便是匕首出鞘之清鸣。
倘若此时此地有光线,定然可见匕首反射而出的点点寒芒。
这声响犹如催命的钟鼓,女子听入耳中,便知自己被宣判了何等的结局。
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浑身因恐惧而颤抖不止,可纵然如此,亦只是紧紧抿唇,不肯吐出半字。
倒是个有骨气的。
只是等了许久,仍未感知到十指传来的哪怕些微痛楚。
她先前因恐惧而五感封闭,并未注意周遭声响。
待她终于鼓足勇气偷偷睁眼,只瞧见匕首早已掉落一旁,面前人捂着左手似乎吃痛不已,面色亦是难看到了极点。
地面不起眼处,一颗滚落的小石无人在意。
“谁?!”那公子旁边的几个侍从皆是武功高深之辈,可饶是如此亦无法一时之间在一团黑暗中判断出手者的具体方位。
里头有懂些医术的登时上前察看了自家主子的伤情,发现其左手小指关节几乎快被方才的一击击碎。
力道倒是并未浑厚至骇人的地步,只是出手之人能在一团漆黑中在远处精准命中最薄弱的关节部位,这敏锐与洞察已是远非常人所能及。
“既然不知是何滋味,为何不先尝尝自个儿的削葱指?”远处隐约有声音传来,音色沙哑至极,显然是已经刻意变换。
饶是如此,亦能清楚感知话语中的嘲弄之意。
一出声便暴露了大致的方位。
说话人却似乎生怕他们寻不到自己的位置,又带着笑意补充道:“兴许是下不了手,在下已替公子代劳,不谢。”
年轻公子养尊处优,又何时受过这等嘲辱。
他缓缓抬头,声音怨毒得似快要滴出血来:“追。让人把楼全封死。等到落在我手里,我亲手将这厮零割碎剐。”
那出手之人却似乎并未听闻那封楼的命令,一个闪身竟往更高层逃匿而去。
此人施展轻功时亦不避讳光线明亮之所在,堪堪擦身过一处大红灯笼时,甚至转身回望。
回望之时,那公子并几个侍从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人面上戴着的面具,青面獠牙,甚是可怖。
侍从中有轻功高明者,当即如鬼魅般死死追住逃匿之人,两方距离越拉越近。
剩下几个要么传令封锁,要么带那年轻公子下楼瞧伤,无人再去理会廊道之内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女子。
人影霎时间散尽,黑暗又归于短暂的宁静。
那侥幸逃过一劫的女子来不及哭叫,只是跌撞着爬到已一动不动的倒地女子旁边。
顾不得自身伤势,将外裳脱下,仔仔细细披在她身上,为她维护了最后一点体面。
做完这一切,终是掩面失声。
————
感知着身后如狗皮膏药般死死黏住的追兵,扶疏眨眼间又掠上了一层。
能做上皇族殿下的贴身侍卫,功力倒真不可小觑。
加之她对摇光阁内部构造也不甚熟悉,不敢用以往惯用的绕行伎俩来甩开追兵,怕人没甩掉,自己先撞进死胡同了。
敢在帝都如此暴虐恣睢的殿下,除了六殿下元诞只怕也再无旁人了。
今天得见一面,算是领教了此人性情。
再回想之前御宴时崇宁公主说元诞六殿下近来终日闭门为父抄写经文,呸。
廊间烛火摇曳,楼下隐隐有人声鼎沸,怕是六殿下的援兵已经到了。
行至岔路,扶疏没有丝毫犹豫,将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摘下,随手抛至一条道上,然后头也不回踏上这条道。
这是赌追兵以为自己想利用面具将他们引入歧途,她便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疑兵之计。
哪怕能使身后追兵迟疑片刻,也是值了。
几个纵身,又上一层。
回想方才,心下暗叹一口气。
她生性一向谨慎,行止从来都是经过思虑,却时常为势所迫,不得不做出一些冒险之事来。
就譬如刚刚出手相救,诚然是有所考虑。
她听见了六殿下元诞如此暴虐杀人只是为找出缪喻下落,和自己今次所要寻找之缪五娘恐怕是同一人。元诞如此手段,定要寻出缪五娘,恐怕会对缪五娘不利。
现如今这位缪五娘是自己联络宫中的唯一途径,虽然素未谋面,可说是休戚与共也不为过,若不借着此次出手试试破局,向缪五娘遥遥递个示好的投名状,只怕自己一时半会还见不着人。
三日之期只剩一日,如何还能等得起。
今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她赌缪五娘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可要说方才一点冲动的成分也无,扶疏也无法如此自欺。
他们手段实在太过下作。
扶疏本可以继续坐视,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譬如等他们找到缪五娘再出手相救。
如此这般,既不费吹灰之力寻到了人,又可在她面前搏一个好印象,方便后续联络。
或许……
或许只是扶疏夜视本领太高,那女子死不瞑目的模样才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索性动手。
刻意暴露方位,引来追逐,一是为了闹大动静,二是为了将他们的注意力从那两个女子身上转移至自己,三是让他们暂时无暇去寻缪喻的麻烦。
为此不惜一层一层往更高处去,明知愈往上去就愈无退路。
身后那追来的高手依旧穷追不舍,扶疏甚至能感知到他催动了体内大量气血,宁可承受极度伤身的代价也要在短时间内加速身法,拉近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扶疏留了个心眼,往人声鼎沸处逃。
催动气血者五感更易受到干扰,一旦外界声音过于喧闹,则极易丢失目标。
————
不知不觉间,转角扶疏便要来到最高层。退无可退,而楼底早已布满了追兵。
而最高一层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到了此处人声竟骤然减弱,甚至静如无人居住。
更何况无灯无烛,伸手不见五指。
扶疏想起刚刚潜进摇光阁时,留意到阁楼后边便挨着青衫江。
倘若实在没有法子,就只能跳楼投江了。
如能侥幸不被湍急的江流冲走,便还有金蝉脱壳的希望。
思索起昔日逃亡时游水之经验,不知何时,她竟并未留意到身后追兵早已经没了动静。
行至转角,未提防踩到暗板,竟然一脚踏空。
烟花巷内,人来人往的阶梯之上,谁能预想到竟有此等陷阱相候?
情急之下,多年逃亡练就的反应使扶疏下意识攀住了阶梯扶手。
孰料就连扶手也已提前被锯断,轻轻一拉便断作两截。
电光火石之间,扶疏向下望了一眼。
下面并非她所想的一片漆黑,遍插刀枪剑戟,反而隐隐有微弱烛光。
只一眼她便做出了抉择。
她放弃使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保命手段,任由自己掉了下去。
身体快速下坠,却并未如所预料的那般重重栽在地上。
恰恰相反,就如跌落在一团云上。
侧头一看,居然掉在了一张床榻的正中央。
还来不及挣扎着起身,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按住左肩。
暗香浮动,气息渐近。
扶疏左顾,正对上枕边人那一双天生含情眼眸。
即使不笑不言,亦能如脉脉春水,浸润无声。
她靠得实在太近,扶疏下意识后倾些许,促声道:“你…”
“嘘,不要说话。”烛火晦暗中,身侧人一只手从扶疏左肩缓缓下移,轻轻抚在她心口位置,另一只手的手指移至自己唇边,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心口便是命门所在,扶疏纵然警惕至极,也只得依言行事,乖乖不再作声。
哪知身边人不让扶疏说话,自己倒是无所禁忌。她定定望向扶疏片刻,语气幽幽,如怨如叹:“你怎么才来。我等你许久了,还以为你要负约。”
声音轻柔婉转。
即便早已对于对方身份有所猜测,甚至肯心甘情愿踏入陷阱未作挣扎也是由于此等考量,扶疏还是不为所动,尽量往另一侧退了退,冷声反问道:“姑娘是?”
身边人话语中似乎带了些委屈:“扶评事方才在楼下还指名道姓要点妾身,未能如愿又不惜冒险夜探小阁,现在怎么又翻脸不认起人?”
果然是缪五娘。
心中猜测得以证实,扶疏一时间却真没想到要怎么接这句含有歧义的话,觉得怎么接都不对。
什么点什么愿,乱七八糟的。
面前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你…”为免她得寸进尺,扶疏只得将声音放得更冷,“可否先让我起来。”
“好,罢了,不逗你了。”似乎是觉得有趣,一声轻笑传来,身边人一面松开手,一面借了把力将她扶了起来,“方才缪喻多有冒犯,还请扶评事担待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