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颐抬脚重重地往地上一落,声控灯应声亮起。
老式居民楼用的还是黄光的灯泡,灯光幽微,既照不清路也不显得温馨,还时常给人施加一种视力退化的错觉。
宋颐费力点力气才把钥匙捅进锁眼,用力把门给拽开。
风太大了,他一松手,门就碰地一声撞上了,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
宋颐踢掉脚上的拖鞋,赤脚走进家门。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香,冰箱上留了家政阿姨的字条。
“小颐,早饭照你说的做了三明治,明天记得吃。”
他把便签扔在垃圾桶,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开着了缝隙,是为了散味。
他闻着味就感觉到饱了。
宋颐走进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房间里拉着窗帘,黑漆漆的,窗外树叶摩擦,如同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发出规律性的律动。
他依靠窗帘缝隙间透出的微弱的光源摸到了床上,脸贴着床单,感受着微凉的温度,困倦像水一样漫上了他的四肢。
他在黑暗中听自己的呼吸声,很沉很缓。
单调的声音有催眠的效果,但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四肢不再有力气发出动作。
那种感觉像是……黑暗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起来。
宋颐把手机抽出来,眯着眼看清了屏幕上显示的字。
来电人:徐闻。
他摸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接通了视频电话。
“爸爸,晚上好。”
徐闻穿着一身西装,修身合体,靠坐在办公椅上。
他们父子眉宇间的气质很像,但五官却是截然不同的。
宋颐的眉眼更淡,鼻骨窄细,整个人像是白瓷的细颈花瓶,润泽又脆弱。
徐闻的五官却是重墨摹画出来的,只不过在生意场上浸淫久了,连眼角的细纹就带笑,好像天生有好脾气。
徐闻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皱眉,凑过来看了眼黑漆漆的屋子:“累了?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今天遇到了点麻烦事。”宋颐背朝着摄像头脱掉上衣,露出腰后青黑色的淤痕,“现在已经搞定了。”
“伤得这么重?”
“看着吓人而已。”宋颐顿了下,“有问题我会自己去医院。”
他垂着眼睛,说这话时脸色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徐闻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他静静地等宋颐说完话:“我知道了,有需要尽管开口。”
宋颐敷衍地“嗯”了一下,听见徐闻关心起别的话题:“什么时候开学?需要我叫秘书陪你过去吗?”
“后天。高二开学没有家长会,只要去报道就行了。”宋颐回忆起一些尴尬的事情,无奈地对他强调,“你也别再搞那么大阵仗了,挺窘的。”
“嗯?”徐闻愣了一下,在摄像头中看见儿子温润的侧脸,露出一点笑意,”老子给儿子开家长会,天经地义。下半年的生活费已经划到你账上了,你只管安心上学。”
宋颐揉了揉额角,觉得徐闻大概是属孔雀的。
开屏开得还挺骄傲。
宋颐把手机抓起来翻了个面,让摄像头冲着天花板,“知道了,谢谢爸。”
徐闻对屏幕里亮到晃眼的台灯光接受良好,继续嘘寒问暖:“最近天气冷了,晚上别穿那么少。我看你刚刚那件T恤就是,太单薄了。”
宋颐低头,和衣服上的卡通Logo面面相觑。
鞋服超市的过季促销款。
赵哥的品味。
宋颐指尖勾起那件衣服,把它抛在床上,盖住了摄像头。
有一件衣服的遮挡,屏幕终于不再亮得刺眼。
徐闻的声音明显更近了些。
“我看最近街上的小年轻都穿得很时尚。赶潮流这种事你们年轻人在行,喜欢什么牌子就去买,别舍不得钱。”
“你的助理上周送了很多过来。”
“哦哦,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跟他说,我平时忙,顾不过来的事儿你都找他,好吧?”
“嗯。”
宋颐从衣柜里扯出一身家居裤,他衣柜里的东西都按色系排,几乎都是黑白灰的基础款,但每一件都在小细节有差异,版型利落漂亮,能最大限度地体现人本身的优点。
宋颐又是个不挑衣服的衣架子,照着商场模特的尺码买就行。徐闻的助理摸清楚了他的喜好之后,就变着法地在各大品牌里淘货。
几乎要把他的衣柜变成移动的新品橱窗了。
宋颐换上裤子,裤腿的皮筋勒得发紧,他调了一下系带,紧接着皱了下眉。
他今年夏天个子疯长,裤腿几乎卡在了小腿肚上,显得有些局促了。
宋颐烦躁地“啧”了一声,去柜子里翻了一圈,没再找到一条合适的长裤。
徐闻自顾自输出了好几分钟,终于意识到对面没声:“宋颐,你信号不好吗?”
宋颐的衣柜离床远,声音幽幽地传进麦克风里:“没,刚在换衣服。”
他对扮演“父慈子孝”没有太大兴趣,答了话就往豆袋沙发上一窝,顺带抄起桌上魔方。
徐闻不常给他打一次电话,像是要把最近一个月没说的话都讲完似的,又是东拉西扯地一顿唠。
宋颐拼到最后还剩一个色块没归位,耐心终于告罄:“爸,你吃晚饭了吗?”
“正要去吃呢。原来都这个时间了,你吃饭了没有?”
他把魔方转了个圈,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转:“家政做了饭,还没吃。”
“哦,那咱们都吃饭去。爸爸先挂了啊。”
“嗯。”
宋颐捏着魔方,思考出了最合适的旋转步骤,然后指尖灵巧地翻转,随着“啪嗒”一声响,最后一个色块归位。
宋颐把魔方扔在沙发上,去厨房找到了晚餐:番茄炒蛋,清炒芥蓝,白斩鸡肉。
他把菜塞进微波炉里,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恰在此时,玄关传来门铃声,在机器嗡嗡声中显得很轻。宋颐趿着拖鞋,一边走一边问:“谁啊?”
没人答话。
他从猫眼往外看。
门外的女人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连衣裙,V形衣领露出她雪白的胸脯,波浪卷发披在肩上,指尖提着价格不菲的名牌包。
她倚靠在楼梯扶手上,还在跟人讲电话,身段窈窕,像极了老式电影里诱惑人心的尤物。
声控灯在她头顶涂抹上一层光泽,显得发丝卷曲紧密。
宋梦然。
宋颐勾掉门上的防盗链,摁下门把。
“嘎吱——”
门开了。
宋颐手撑在门框上,头顶的应急灯在他眉骨一线落下大片阴影,显得面部表情异常阴郁。
他垂眸,冷冷地盯着她看。
“你来干什么?”
女人讲够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神态自若地抽出烟盒,她吐出一圈白雾,眯着眼睛仰视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别在这里抽烟。”
宋颐身形高瘦,比女人高了整整一个头,俯视人时眼神很凶。
但宋梦然姿态闲散,自顾自地欣赏着他气急败坏的表情。
她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嗓音说话,又柔又媚,男人听了都要酥骨头。
“转学也不通知我一声。”
“搬出来住也不告诉我。”
“宋颐,我作为监护人,现在却连你在哪里生活都不知道了。”
“妈妈很伤心。”
宋颐不为所动:“我有两个监护人。”
宋梦然的声音一下子尖厉了起来:“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穿,原来是养了条白眼狼吗?”
“是谁出的钱,是谁出的力,你想明白了再说。”
女人夹着烟,没打算掐灭,就这么点着,指尖的指甲油鲜红如血,火光也持续地晃动。
宋颐屏住气,忍了两秒还是没有压抑住咳嗽。
他盯着宋梦然,再次发出警告:“烟掐掉。”
宋梦然拨动自己的头发,女士烟从她的指尖跌落,然后被碾碎。
“儿子,真不请妈妈进去坐坐吗?”
宋颐偏开脸咳了一声,让出身后的路:“自己换拖鞋。”
门又一次合上了。
走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林秩站在下一层楼的角落里,月光落了满身。
不巧装进来的飞蛾在灯罩边缘扑腾了半晌,终于趴在灯罩上不动了。
一只雪白的小猫蹭到他脚边,抬爪来勾他手里拎的塑料袋,发出簌簌的动静。
林秩手臂微抬,把塑料袋举到一个它够不到的高度。
小猫跳起来,一脚踩在林秩的球鞋上,尾巴不满地荡来荡去。
林秩翘起鞋尖蹭了蹭它项圈上的铃铛。
他轻声说话时嗓音低沉,有种远超年龄的冷静持重:“你也找不到家了吗?”
小猫踩着他的鞋子去抓他的裤腿,喵喵叫个不停。
楼下的门打开了,泄出一线温黄的光,有一个女声喊了两句“咪咪”。
两层的声控灯依次亮了,林秩眼睛干涩,不太舒服地眯起眼睛。
小猫“啊呜”一声,顺着台阶跑下去了。
林秩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原来是有家的啊。”
他反身打开家门,把那个塑料袋扔在了玄关地板上。
药酒瓶子滚了两圈,从白色塑料袋里逃逸出来。
一双长腿从瓶子边跨过去,林秩没摸着灯,就这么走进了客厅。
小区里的路灯照进来一片冷色的光,晦暗不明的光线从他的眉骨上滑过,落下浓重的阴影。
他碧绿的眼睛像是盛放在丝绒布里的昂贵宝石。
他低下头,凑在T恤上闻了闻,啧了一声:“一股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