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浓密的黑云沉沉地压在窗角上。
雨点打着玻璃,噼里啪啦,如同珠子在往下猛砸。
路上有车开过,两道光束刺透雨幕,车轮碾着雨水飞速驶过。
警局的白炽灯明亮一片,宋颐手指抵着拨键,一束热水汩汩地淌进纸杯里,氤氲的水汽向上蒸。
老太太的嗓门又尖又利,大有要把房顶掀翻的架势:“我说没说过,他们就是偷狗贼啊!从后院翻进别人家,这不叫贼叫什么!你们警察赶紧把他们关进去坐牢,坐牢!”
饮水机的水流声停了,绿色的指示灯跳转成红色。宋颐握着纸杯,沉默地看向焦头烂额的民警。
老太太像太上皇一样端坐在皮沙发上,呸地一声把茶沫喷进一次性纸杯里。
民警估计是个新来的,开口就露了怯:“阿姨啊……”
老太太刚消停了几秒钟,立时又是一蹦三尺高,银色的蓬发如同一捧枯草,在风中不住地颤:“阿什么姨,你看着同我一般大的年纪,叫什么阿姨!”
被迫越级升辈的青年民警深吸一口气:“女士……”
老太太把手一挥:“别跟我说,我不听!”
“……”
这到底哪儿招来的玛丽苏深度中毒患者!!
民警头大地摁摁额角,把目光投向饮水机的方向。
一块儿来的两人一站一立,站着的那个一派悠闲,自来熟地跟民警讨了个一次性纸杯,正在低头研究饮水机的水温。
宋颐呼了一口气,把飘到眼前的水雾吹散了。
他肤色白得像瓷器,眼尾狭长上扬,落下一小丛阴影。半干的湿发落在鬓侧,漆黑的眼瞳在白炽灯下亮着一点漆光。
瞧着不像是进局子了,像是哪位公子下来视察民情了。
另一个坐着的也很嚣张,他两腿岔开坐着,拨完一个电话就坐定了,慢悠悠地转着手机,马丁靴磕在瓷砖上,哒哒地响。
那张脸像是从电影画报上扣下来的一样,换个发色就可以去冒充年轻时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另一个角落里的画风就比较清奇了。
一排七个葫芦娃,个个都是刚从地里出来的,沾泥土,带露珠,还自带一股滂臭。
“警察叔叔,我们跟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蹲在地上的混混尝试起身,他那一身的刺青太扎眼,膝盖还没挺直,就把老太太刺激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他要当着警察的面杀人啦!”
这声音刺得人耳膜受不了,民警给他打了个蹲下的手势,混混只能悻悻地蹲下了:“我靠,我脚都快蹲麻了。”
宋颐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随意地抬了下手:“我觉得这件事还有解释的余地。”
“你解释个屁,我今天不弄死你小子我就不姓……嗷!”
肌肉男开口不过几秒,尾音就被民警拍在肩膀上的一掌抽断,他身上的刺青密度太大,人又长得彪悍,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对待。
民警抬手冲他一指:“你给我抱头,蹲下,去角落里蹲着。”
民警手掌在鼻尖挥了挥,一声“呕”就到了嘴边:“哎哟,一股狗屎臭!”
“嗯。她家的狗屎。”宋颐指了指老太太,立刻精准转移仇恨。
老太太蹭地一下眼冒金光,她死死地抓住话头:“他身上都粘了我家的狗屎了,还说没有偷我家狗!”
“靠,你家狗随地大小便,还怪我吗?”
“你是偷狗贼!”
“我他妈用得着偷你家的狗吗?它身上都长癣斑了!”
“偷狗贼!”
天爷啊,这还能说理吗?
民警脸色发青,他抿着唇,努力压着气平稳老太太的情绪:“女士,您先冷静……”
下一秒,宋颐就把火拱到了极致:“你家的博美是串儿吧?血统烂得很,买起来也没多贵。”
垃圾桶的盖子“啪”地一声打到墙上,宋颐把杯子扔进去,微微撇转头:“而且就算我要偷你家狗,那也是未遂。最大的结果也就是私了……没几个钱。”
号称自己开正宗狗舍的老太太立刻炸了:“串儿?我们家狗血统正宗着呢!你一个小伙子,相貌堂堂,怎么净讲鬼话呢!我告诉你,这事儿私了也成,两万块钱,不然你们都蹲大牢去。”
两万块。
都够买她100只狗了!
这老太太怎么不去抢银行啊?
混混们苦恼地一拍额头:“靠……这下完了,谁来捞我们啊?不会真的要叫家长吧?”
“别怂,你不把号码报出来,他们能找找你爸?”
“我给也哥通过气儿了,都别急。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真以为我们怕她一小老太太啊……”
“完了完了,等会儿要被也哥骂死了。”
“那也比回家吃竹棍打强。”
“两万块。”
这几个音节在宋颐的舌尖打了个滚,他嗤笑一声,抬头冲林秩抬了抬下巴:“赵哥说他什么时候来?”
林秩靠在大厅的椅子里,他有些困倦地撑着头,打了个哈欠:“快了。”
“那就速战速决吧。”
宋颐解开手机锁屏,听到林秩继续吐出两个字:“不急。”
???
只见林秩手搭在后颈上,缓慢地搓着,他仰头眯了眯眼睛,抬手对民警示意了一下:“我可以请律师吗?”
“……请……请什么?”
“这是我律师的名片,给那位老太太拍个照,让她记得听电话。另外我的律师会向对方索赔——”他眼睛瞄过老太太的腿,已经在抖了,他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4万人民币,来补偿我们所有人……一身狗屎的损失。”
“你抢劫吧!”老太太一声吼,“……你什么衣服要上万啊?”
“律师会给你看账单的。”他摸着下巴,“倒是你索赔两万,恐怕法官不会认可呢。毕竟是后院狗,对吧。”
摊上事儿了。
吧唧,老太太一屁股坐在皮沙发上,随着弹簧颠了颠。
这不就是个小民事纠纷吗?
民警在风中凌乱,一时间忘了说话。
“……我想起来了……偷狗的是他们……”
老太太的手指像风中颤动的树枝,指向了地上那一排“葫芦娃”。
民警眼看着她表演了一次川剧变脸。
“……WTF.”
派出所的另一厢,战局也已经发展到白热化阶段,里头人数不少于五个,年纪从五十到八十不等,都是中气十足的选手,为着邻里的一些纠纷大声吵嚷。
一个揪着“晾衣服滴水”不放,一个嚷着“楼道垃圾不收”,现在战况已经快进到推搡环节。
“你现在说讲不清楚了是吧?”
“哎,趁着警察同志都在。咱们今天就来掰扯掰扯!”
“好啊,今天,咱们必须有个说法!”
警察夹在中间,一边手拦住一个,中间还有条漏网之鱼在战斗。
“冷静点!都冷静点!这里是派出所!!”
今儿真是好热闹的一天。
吵得人头都要炸了。
宋颐揉了揉发痛的耳朵,单手插兜站直了,往窗户的方向走去。油绿的树叶被水洗过,沁出来一股淡雅的香。
“你干什么?”
老太太防备地盯着他,全身紧绷。宋颐伸手越过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他微微撇头:“再关久一点,我们都得臭气中毒。”
老太太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变得跟锅底一样黑。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开了。
一双鞋踩在感应线上,鞋面上的水珠往下淌。
一柄赭色的伞往下滴着水,伞尖戳在地板上,“哒”地一声轻响。
民警抬头一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小伙子,你办什么业务啊?”
这人意外地有礼貌:“叔,捞人该往哪儿走?”
民警点头:“因为什么进来的?”
“打架斗殴吧。”
“今天没有打架斗殴的。”
来人头顶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倒出去看了眼派出所的名字:“是学苑路派出所吧?”
“那就没错。”他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把纸棒扔进垃圾桶,“进来的是一帮高中生,往哪儿走?”
民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偷狗的那案子?”
??
“抱歉,我刚刚是不是耳背了?”
“这会儿就俩案子,一起是偷狗,一起是邻里纠纷,你找哪边?”民警不耐烦地打量他,“你到底搞清楚没有?”
“……偷狗?”那人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他们是偷了条金毛还是阿拉斯加啊?”
“博美吧,就那种小小的宠物犬。”
“博美才多大点个头……”他噎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笑了出来,“一帮大老爷们被一只博美欺负,真够有出息的。”
“那就是里边了。”民警给他指了个方向,”你往这边走。”
这人扫了眼指示牌,仰着头往里溜达,他先瞥见了里间的肌肉男,抬指敲了敲玻璃窗:“哟,人挺齐的。一个都没落下。”
宋颐随着这声动静抬头,进来的那人模样居然很端正,他穿着一双价格不菲的运动鞋,水洗蓝的牛仔裤配白衬衫,头发留得有点长了,盖住了眼睛。
他进警察局跟串门似的,手里居然还抓了一把瓜子儿。
他扫了一眼地上蹲着的这一排显眼包,语气平淡地问:“我冰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