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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宋颐族谱往外翻五服,恐怕都翻不出来一个大爷来受此磨难,他只能心虚地把棒球帽一摘,扬手抡到追兵的脸上,顺便在苏博文耳边大喊一声:“快跑!”
苏博文压根用不着等他的指令,蹿得比载人火箭还快,一看就没少跟教导主任打游击战。
网吧里头山路十八弯,黑黢黢的过道里堆着剩了汤的泡面盒、掉着渣的干脆面、还有拿来装模作样的书包。这一路过去简直就像是障碍赛,更别说两排靠椅之间的空隙只够让瘦高个吸着肚子钻过去。
苏博文和宋颐一边感叹自己苗条的身材,一边嘶溜一声从障碍物中间钻过去,还顺便抢了别人的手里的半袋干脆面扬在“西兰花”的脸上。
老板在乒乒乓乓的动静里抱着头大喊了两声”不许打架!”,被苏博文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二十块钱正中脑门,以为自己就此中弹光荣了,嗷地一声昏倒在躺椅里。
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眼,是那两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掀开帘子跑出去,午后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他们一身。
没了帽子挡脸,宋颐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他鼻骨挺秀,两片薄唇勾起一个锋利又张扬的笑,有点挑衅地冲着里头吹了声口哨,然后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一场网吧会晤是怎么演变成他逃他追,苏博文不得而知,但这事百分百赖宋颐。
正午的“下水沟”空空荡荡,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附近学校的军歌嘹亮,三句词有两句没在调上,但架不住这帮傻子嗓门大,热火朝天的号子穿过围墙飞出来助兴——
“一、二、三、四!”
苏博文在他们数到“二”的时候踢翻了塑料瓶,在数到“四”的时候踹倒了垃圾桶。木匠正操着电锯刨出一抔木屑,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们一身。
苏博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闭着眼控诉:“咱俩到底谁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宋颐笑着呛了一口热风:“反正我没看!”
“下水沟”的店面一字排开,中间隐藏着无数隐蔽的弄堂,苏博文拽着宋颐拐进其中一条:“走这儿!”
头顶的梧桐遮天蔽日,蝉力竭声嘶地长鸣。
苏博文回头扫了一眼越来越少的追兵,才终于想起来问一句:“我说宋大爷,你特么才来江川几天啊?怎么就招惹上他们了?”
宋颐从他后头赶上来,跑得额发飞扬:“这事啊说来话长。”
这两位神人是夏令营一起翻墙翘课办坏事结下的过命交情,撒丫子跑路也不耽误他们瞎聊天。
苏博文早就清楚宋颐的德行,明面上看着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实际上坏事一件都没落下。他被宋颐整出来的幺蛾子弄得措手不及,但心情还挺不错,笑着冲他喊:“那你倒是长话短说啊!”
“哦,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我路过一个游戏城,碰上俩小孩输游戏在里头哭鼻子,一问才知道是有个混球儿拿着高段位账号欺负人,我就见义勇为了一把。”
把对面那混球堵在泉水杀了十来回,杀到他摔键盘要打人,就顺带手把人给收拾了一顿。
宋颐掐头去尾地把事说了,说完一脸的深沉:“没想到那哥们也长了点脑子,还记得我的脸。”
“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我小时候出门瞧见个漂亮小姑娘都要画到幼儿园作业里呢!”苏博文带着宋颐走迷宫似的七拐八绕,还记得朝天翻一个白眼,“人家不记得你就有鬼了。”
宋颐乐了:“……那我下次戴个面具?”
“再说了有你这么见义勇为的吗?都把人从铂金杀到青铜去了。”苏博文提到这一段就来气,“你当活雷锋还用我名字?”
“我哪儿知道江川那么小?”他们已经跑进了一条极安静的巷子,宋颐贴着墙根站,汗顺着脖子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咱们这是在往哪儿跑啊?”
“了不起啊哥们。”苏博文是打游击的高手,跟宋颐耍贫嘴还能听音辨位,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当机立断,“从咱学校里头过,前边那堵墙还没填起来。”
宋颐沉默了三秒钟,抬手指了指,轻声问:“这里吗?”
就宋颐这辈子翻过的墙来说,这堵墙绝不算高,可是谁来告诉他……墙洞后面那张大盘子脸是什么情况!
苏博文一心二用,没听见宋颐那句话,他抬手就抓住了杆子,一转身,跟那张大脸盘子看了个对眼。
实验中学的鬼见愁,能止高中生夜啼的德育主任,一位年过四十也不见发福的奇男子,突发奇想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巡逻,一逮就逮住了自己的学生。
苏博文都忍不住怀疑他有挂。
只听苏博文大喊“鬼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松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
严主任这辈子还没碰到过怼脸找死的学生,反应了五秒钟才认出苏博文这个风一样的男子,当场叉着腰大吼一声:“苏博文你给我站住!”
恰在此时,西兰花姗姗来迟:“老大,那孙子往这儿跑了呢!”
苏博文万万没想到暑假还能碰上严主任这号人物出来裹乱,腿一软,连滚带爬地拽起宋颐就跑。
严主任试图从墙后面爬出来,被栅栏钩住了裤腰带,只能对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彩虹头无能狂怒:“你们哪个学校的!都给我站住!”
彩虹们像一阵黑旋风似地卷过去了,刮乱了严主任地中海上稀疏的毛发,只留下一片匆匆的背影。
嘿!
这帮小兔崽子,简直是反了天了!
***
“严主任这个老同志,该灵的时候怎么从来没灵过?”苏博文窝在墙根,跑得都要呕酸水了,捂着肋骨交换,“哎哟给我跑岔气了。”
实验附近多的是学区房,这些房子都老得很,一条弄堂通下去,六七栋单元楼矗立,老式居民楼和旧城区的巷子挨着,半面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半面更老旧,狭窄的巷子间挤满了热水壶、水桶之类的零碎,黄铜水龙头拧不上了,滴答滴答地往下坠着水珠。
他们刚从老居民楼之间的小道上狂奔过来,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遮阳的白云又飘了过去,迸出来极亮的光线,在瓦檐上晕成一团雾,沾了水的头发往下坠,刺得宋颐眼睛发痒。
那帮混混还在外面,他们从一条狭长的甬道里挤过去,接漏的水桶被一脚踢翻了,铁皮当啷啷地滚向墙角。
宋颐粗喘着,用手掌捂住嘴。
“大哥,没见着人。”
晾衣杆横斜在头顶,上面挂着两三片布料,湿答答的,一股子阴干的臭味。
太阳光沉沉地压在眼角,风涌过衣襟,苏博文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用肩膀把他往一个小角落里推:“再翻一堵墙。”
他们现在藏身的地方只有一道垮塌了大半的围墙,旁边搭着即将施工的告示牌。围墙之内,一棵梧桐树生得笔直,油绿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几个混混依旧穷追不舍:“大哥,我刚才听清楚动静了,那俩小崽子肯定进了巷子!”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颐终于没时间再犹豫,他单手往上一攀,劲瘦的五指发力,抓住最顶端的一块砖。腰往前微弓,长腿一蹬一迈,很干净利落地翻过了另一堵院墙。
墙后是一家店面的后院,疏于打理,院子里野草丛生,半面墙爬满了厚实的青苔,苏博文落后宋颐半步,他跳下来时鞋底打滑,手肘贴着宋颐的胳膊扫过去,落下刺挠的痒意。
宋颐抓住苏博文的胳膊,把他往下拽:“快蹲下。”
苏博文听了一会儿脚步声:“他们过去了吗?”
“没走光。”
“你没数脚步声吗?”浓荫蔽日,显得宋颐的眉毛格外浓黑,他眼睛一瞥,轻飘飘地落在苏博文脸上,“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刚才只跑过去四个人。”
“不是五个吗?”苏博文下意识地反问,然后叹了一声,“……你这的反追踪意识真是好得离谱啊。”
果然,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两个人,这帮混混居然还学会兵分两路了!
地面凹凸不平,宋颐蹲得不稳,他一只手掌摸到了梧桐树的树皮,触感粗糙而坚韧,他狂跳的心奇迹般地定下来了。
宋颐把呼吸压得轻而慢,侧头细听外面的动静。
那阵脚步声近了又远去,刚刚被撞翻水桶的人家没逮到人,拍开窗来一顿大骂,正巧几个混混兜头撞上他家的晾衣杆,那可真是捅了马蜂窝,几个混混被喷得狗血淋头。
“老大怎么办,人跟丢了。”
花臂男面沉似水:“我能看不出来?”
“靠,烦死了。两件臭衣服,给我擦脸我都嫌脏呢!”
这话没压着音量,被人听了去,从那扇窗户里当即倒下来一盆子肥皂水:“洗洗你那张脸,脏了我的衣服!”
窄巷子变了水帘洞,几个混混只好慌乱后撤,从这条巷子里钻了出去。
“我靠,这男的什么毛病?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不就两件破衣服吗……”
“你丫的给我闭嘴!”
小混混也有拿不住的人,只能低头认栽,他们说话声越来越远,宋颐靠在墙根,不能出声笑,憋得有点岔气。
他给苏博文打了个手势:走了没?
苏博文领悟了足足半分钟,出声问:“他们走了啊?”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突然一轻,停住了。
宋颐心说要坏,二师兄咱们要不把行李分了吧!
他才刚紧了紧拳头,突然有一阵风掠过,把一只麻雀惊得飞起来。
刚刚那一嗓子也没有被混混听见,因为有一个铁皮的东西突然从二楼掉了下来,挺重,丁零当啷地想了好一阵,一直摔到巷子深处去了,继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
那是个易拉罐。
混混们头对着头商量了半天,挑了个方向:“咱们去那儿看看。”
脚步声啪嗒啪嗒响成一片,宋颐悬着的心终于从嗓子眼落下去,微微撩起眼皮往上看。
这个易拉罐不能是无缘无故掉下来的。
宋颐望向房子的二楼。
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也不知道多久没擦了,脏成了一只花脸猫,黑黢黢的窗洞口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被窗帘遮挡着,高矮胖瘦一概看不出。
如果不是看到那只搭在窗框上的手,宋颐大概会以为真是什么神秘力量显灵了。
那只手格外引人注目,宋颐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指节冷白而修长,中指指根上贴了张乳胶色的创可贴,素白手腕被一只漆黑的表带覆盖。
站在里面的应该是个年轻人,他把玩着一只半空的矿泉水瓶,目光从二层俯投下来,直直地落在宋颐身上。
宋颐被看得不太舒服,站起来的时候有点急,心脏跳得挺重。
苏博文却是个心宽的,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总算是走了!”
他从墙里头翻出来,四下确认那帮混混走了,长舒了一口气。
结果一拐弯,就隔着十公分的距离邂逅了一墙乱舞的群魔,刚出口的音节当成劈了叉,吓走了三只临时停飞的麻雀:“这特么是个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