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嘉运脸色涨红,最后低下头,音量也随着母亲的分贝而拔高:“请大人原谅谭某!为表歉意,谭某愿竭尽全力配合县令大人推行新令!”
“他疯了!”谭府对门的裘府内,裘衡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破口大骂。
致歉就致歉,放什么大话,这个没脑子的瘪犊子是要把他们全部世家拉下水吗!
谭嘉运说着往前走了几步,秦明反而迅速后退,如此抗拒的态度让谭嘉运的脸色瞬间僵住。
“大人?”在谭茶的注视下,谭嘉运只能忍着情绪,将态度再次压低。
“小人感谢谭家主的理解和道歉。”秦明说:“但是县令有所吩咐,我等谈话至少需隔一尺远。”
谭嘉运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显然没将秦明的话听进去,他正要再次上前,直白地恳请秦明原谅时,宁徽出现了。
“站住。”一道年幼却颇具威严的声音传出,声源的气势太过于强大,以至于谭嘉运身子一抖,立马在原地站定。
“给他们戴上口罩。”宁徽对护卫吩咐。
护卫立马上前,戴着步制手套的手麻溜地拿出了口罩,强制性地戴在了谭嘉运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难以呼吸感让谭嘉运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没多久,意识到自己想岔了的谭嘉运,脸上惊恐的逐渐褪去。
吓死他了,他还以为“口罩”是什么新的处死刑罚,县令是要当初杀了他们谭家立威呢,原来只是戴上了和县令他们一样的东西。
幸好幸好。
谭嘉运回过神来,接着就听宁徽说道:“就这个距离,我已在新令上特地注明不得聚众,在外聊天时,人员间隔需一尺以上。”
宁徽说着让身后的护卫们推出了好几车的竹简:“先把新令给谭家主吧,一会再挨家挨户发放。”
这是宁徽在短时间内召集人手写好的防疫内容。
宁徽说完,老吏就在各车上取了一卷竹简交到了谭嘉运手上。
谭嘉运低头翻看竹简,发现刚才那个小吏居然真的不是在拿乔,只是在遵照新令行事而已。
那些竹简写的新令诸多是谭嘉运从未听过的新奇措施,谭嘉运嘴皮子发痒,很想杠上那么几句,这个念头刚浮现,一股头皮发麻的寒气顿时窜了上来。
谭嘉运下意识回头。
谭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拐杖,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谭嘉运忽然觉得自己嘴巴都不痒了。
“听闻谭家主愿竭诚协助本官推行新令,如此甚好,本官修缮县志,敕建长生殿时,必有谭家一席之地。”宁徽含笑说道。
原本只是遵循母命办事的谭嘉运人都愣了一下。
两张大饼画下来时,部分悄悄观望的人也蠢蠢欲动。
“县令所言可属实。”画杏巷子里,一家府门悄然打开,一名面目和善的大肚子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自然,本官说一不二。”宁徽答道。
那名男人看了看站着的谭茶,又瞧了瞧了宁徽,心中有所犹豫,但这份犹豫却架不住大饼的诱惑。
男人咬咬牙立马表明态度:“小人张怀宇愿献半数家产协助县令推行新令。”
谭嘉运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看着走出来的张怀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也疯了吗!”听墙角的裘衡杰反倒魔怔了,他的脸上露出“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的表情。
不过一个县志和长生殿,这个张怀宇就这么巴巴地上去表忠心!
裘衡杰身边的小婢恭敬地低着头,眼里却露出几分悲哀的讥讽。
张怀宇行商,有万贯家财,但商籍却是贱籍,自古以来就没听过哪个为官者会让贱籍者入长生殿,受后世万万香火供奉。
如此浅显的道理,她都懂了,少君却连半分都不懂。
“少君,谭家已经低头了,您要不要也去服个软。”小婢才说完,裘衡杰的脸上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她立马就不再劝了。
完了。
小婢绝望地低下脑袋。
——
“好。”宁徽点点头应下,自进城来就没放松过的心情,在得到了两家承诺的协助时,终于好转许多。
“具体章程,还请几位等我处理完公事后,再详谈。”
宁徽说完,就走向了秦明,她在距秦明一里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方才妨碍你执行公务的还有谁。”
女孩的语气变轻,这种轻柔的语态却让谭嘉运打心底不安起来。
秦明的目光往谭家的对门看去,正好看到门缝里露出了一双眼睛。
两人对视上,裘衡杰顿时狰狞地瞪了过去。
“裘家。”秦明移开视线,恭敬地回答宁徽的问题。
宁徽瞥了一眼裘府的门缝,转头问身后的官吏:“倾倒污秽物于公道,公然侮辱县令,二罪并罚,该处何刑。”
当一直毫无存在感的金琦站出来时,众人才知道原来法曹一直在随行队伍里。
“按律,斩手,充劳役七年。”金法曹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声对宁徽耳语:“下官还未翻阅完魏律,不知魏律该当何判。”
法曹话音一落,裘府的门“哐”地打开,裘衡杰攥住略微发抖的手,目光凶恶,扯出阴冷的笑:“不知县令可知,若有官审判不公,按律当斩趾,充劳役六年。”
“我如何不公。”宁徽反问。
“我没有侮辱县令!”裘衡杰尖锐而愤怒的声音骤然拔高,他死死盯住秦明。
宁徽静了一会,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知裘少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不满新令公然侮辱我的下属,这又和在我身上泼粪有何异。”
宁徽的语气不紧不慢,裘衡杰颤抖的手忽然有些攥不住:“你敢动我!你可知道我父与——”
裘衡杰外阴冷的声音突然间断了,当大脑不再发热,理智全部显现时,裘衡杰的眼睛里才露出了罕见的惊恐。
空气为之一静,宁徽似笑非笑:“裘少君是想拿权贵高官压我一头吗。”
“那你是不是才想起来,宋国——早已亡了,而现在管辖你的是魏国啊。”
“云中县行大疫时都没一个权贵高官出手,你觉得——还有谁能压得过本官,敢来插手云中县之事。”
宁徽的声音越来越冷,当众揭开血淋淋的伤疤,每一句都砸在了众人的心头,逼得一些还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不得不去直视一个现实:宋国早已被四国瓜分,他们曾经依仗的身份与大树大多数早已轰然倒塌。
没有谁的权势能大过眼前这个年幼的县令。
谭茶的目光变了又变,最后化作轻轻的叹息,谭嘉运更是红了眼眶,但是却不敢再有任何的反应。
巷子鸦雀无声。
而这正是宁徽所满意的效果。
大疫当头,她没有耐心采取礼贤下士、怀柔主义的政策了,目前她只能显出足够的强势才能瞬间将那些人乱七八糟的心思统统摁死在摇篮里,保证所有的新令可以畅通无阻。
“不过金法曹刚才的处罚可说错了。”
“裘少君公然辱官,恐有不臣造反之心。”宁徽大帽子一扣,裘衡杰骤然色变,就连在场的其他人脸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宁徽根本不给裘衡杰辩解的机会,单刀直入:“谋逆之罪,魏律当斩,诛三族,世代服役,家财充公。”
“魏贼,我要杀了你!”裘衡杰目眦欲裂,绝境之下,竟做出了携言灵术反扑攻击的动作。
宁徽身后突然战出了一名年轻女子,她的身形快如残影,众人只听“嘭”的一声响,两股力量的绝对相撞,细尘飞扬,地面似蛛网般开裂荡。
湿漉的液体飞溅而出,谭嘉运呆呆地拿手摸了一摸,鲜红的血迹顷刻映入他的眼帘。
飞扬的细尘渐渐消散,显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背对着众人,手上的大刀不断地往下滴血。
裘衡杰的头颅死不瞑目地滚落在她的脚边,目眦欲裂地瞪着前方。
谭嘉运头皮嗡地炸开,身体摇摇晃晃地几乎快倒下。
他一摘口罩,“哇”地吐了出来
而耳边,索命阎王的声音还在响起:“奉我之命,缉拿裘衡杰三族斩首,家财尽抄,世代充奴。”
谭嘉运终于吐完,神情恍惚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而冷漠的县令。
直到眼前燃起一团火,他亲眼看着宁徽当着众人的面将裘衡杰烧成了灰烬时,谭嘉运才发觉这个人的可怕。
挫骨扬灰,不过如此。
倘若——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那他们谭府岂不是就是裘府如今的下场。
谭嘉运心中惊恐不定,胡思乱想间,才发觉宁徽已经喊了他好几声。
“谭家主不知现在可有时间与我细谈。”宁徽含笑的面容在谭嘉运视线里放大。
谭嘉运也想勉强扯出一抹笑,以示友好,没想到早就被吓软了的谭嘉运双腿一曲,滑铲就跪,竟然当场哭了出来。
张怀宇见状更是声泪齐下地对宁徽道:“县令,小人愿奉举族之产全力协助县令。”
太可怕了,他不要立刻就变成长生殿上的牌位啊。
那些听墙角的世家,更是想了大半天,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得罪过这个新“阎王”后,终于瘫软地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部分有识之士更是难得地长久缄默。
“难道我们就要这么让魏贼入主我大宋之土么。”有人悲戚而感绝望。
“我可一人丧于志,不欲连累家族,今日起,我便自请出族,抛名弃姓。尔等可愿同我一行。”有女子攥紧了拳说道。
她刚说完,便有另一名少女冷笑出声:“我倒觉得这裘衡杰杀得好,裘府这么多年做得脏事,死九族都不足惜!
我等口口声声称其为魏贼,可这魏贼如今所推行的新令,可都是条条有益于防治疫鬼的。
怎么尔等却要一边享受着魏贼条例的好处,一边要踩其入泥底。
这种端起筷子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要做你们做,可别带上我!”
如今云中县已陷入孤立,城外人进不来,城内人也出不去,她看了新县令推行的条例,知道那些条例一旦真切施行,对云中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少女一说完,那名女子就涨红了脸,她眼里的愤怒不言而喻。
“云中县有疫,正是此人收买人心之时。裘府虽有罪,但此人未尝不存在抄家立威之意!
今日她能以此手段强硬推行新令,让活命的百姓只记魏国县令之功;明日她便敢继续挥刀斩向云中县其他世家,推行魏国之律、魏国文字。
魏国所有的烙印就会因此打在我们宋人身上,没有人再会宋语、宋文。”夏琼意的声音高了起来,原先反驳她的那名少女稍作沉默。
“陆洲宁举族全灭、文书尽失;上山卢一夜倾覆、经史皆轶。
还有诸多诸多我们宋人引以为傲的书册、世家,都没了。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天子是何意吗!
天子要和“宋国”有关的所有东西从此消失在时间长河,世上再无‘宋’的痕迹。”
夏琼意谈及此处,眼眶里涌出了热泪,复国之心越为激烈。
“姜鸿曦,我无法接受除宋人之外的官员管辖。我夏琼意活着是宋人,死了也只能是宋鬼!天子惧预言成真,因而覆宋,我为什么要跪谢天恩。
昔有武王程恍推翻前朝缔大行江山,我便要宋姬临朝,推翻这一切!”
原本一直动摇的部分人员,在夏琼意话音落实骤然下了决定,更甚者已有几人哽咽地哭了出来。
“复宋有何不可,绝世有大志,我愿奉其为主!”
有一名少年起身,热泪盈眶地下拜,表明自己的立场。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夏琼意的身边,二十多人里,竟只剩寥寥几人不曾表态。
姜鸿曦的眼睛从一开始的复杂到后来的泛红,但她依旧攥紧了手,什么都没说。
“鸿曦。”夏琼意执着地看着姜鸿曦,要听她的回答。
诸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姜鸿曦身上。
姜鸿曦终于抬了眼,被夏琼意勾出的激荡心情,渐渐平复,出人意料的,她说出了与他们完全背道而驰的话:“我没有你那么崇高的志向,只要城中太平,百姓安乐,谁为天子,与我而言并无干系。”
姜鸿曦想,诸多的黔首应该都是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