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金光渐淡。
亭台水榭间,紫裳女子半倚着凉亭内的石椅,手握牡丹缂丝团扇,慵懒地望着池中鱼欢戏水。
她身侧半丈远的地方坐着一年轻男子,束发高髻,身量高挑容颜端正,着景泰蓝绣金大袖长袍,衣饰华美金装玉裹。
两位隔得甚远,好似生人。
赵灵犀甚至不愿多看身侧公子,尹容衍舍身救下米瑶光之后,在她精心筹措下闹得流言四起。她便以此为借口,拒见尹容衍。
今日是那之后第一回见面。
本想求爹爹去傀儡皇帝那求其收回成命,但那时爹爹查出是她找人散播谣言,气冲斗牛,她亦不敢提此事。
而昨日她已去钦天监向米瑶光道歉,想来此事已经过去。她未受到任何惩处,甚至她所行之事除了爹爹和段大人,无人知晓。
她赵灵犀仍旧是帝都名门贵女中佼佼典范,绰有余妍、蕙心兰质的赵家娘子。
因为她出身高贵,簪缨世胄,所以无论她对身份卑贱之人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尹二公子。”赵灵犀依旧凝着湛碧池水,蜻蜓掠过水面,涟漪阵阵。
长久的静默,女子幽幽开口。
尹容衍有些诧异地看向紫裳美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说话。家中母亲命他前来与赵娘子道歉,解释近日在帝都盛传的谰言浮语。
母亲说,此婚事虽不是我们尹家所愿,但毕竟是陛下赐婚。尹家万贯家财可引象齿焚身。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给你赐婚,你唯有听命,好生待赵家娘子。
他虽蒙昧,却也明白其中利害。陛下陡然赐婚,必有其因。赵家是百年望族,四世三公,赵铉官拜一品,赵灵犀是其嫡长女。
这等世家大族的嫡女,按理是万不会嫁于他们商贾之家。不知朝廷到底有何意?
如今朝堂沧海横流大夜弥天,他家一介商贾只求明哲保身。故而这桩婚事,他别无他选,前些日子他为神女挡下一剑,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竟传神女与他在万朝殿行苟且之事……
神女犹似自天来此。颜如琬琰钟灵毓秀,锦绣红衣腰间坠铃,步辇之上的她如皎皎云间月,踏上石阶的她飘然若仙罗袜生尘。
天人一般的神女,与他这等凡夫俗子传出那些流言蜚语,他只觉得自己玷污了她。
必须要解释,向所有人解释。
“赵娘子,今日我来是向你阐明,关于我与神女之事……”尹容衍很认真地望着赵灵犀,他的未婚妻子尽管看也未看他,他却也不在意,“我只是救了她,与她清清白白,便是话也未说过两句,所以赵娘子莫听信那些流言。”
紫裳美人未动,眼波流转间只低眉看向自己的染了蔻丹的手,纤纤十指若葱白,“尹二公子,此事我信你亦无用。整个帝都如今都不会信你,我嫁于你岂非也成了笑柄?”
“可……”尹容衍不是能言善辩之辈,他一时语塞,最终只道,“抱歉,可你我是陛下赐婚,只有委屈你了。”
赵灵犀不觉莞尔,心道,当真是槃木朽株,说话都蠢钝至此,不过因为蠢才好办。她难得地侧眸,扫向这位容貌平平的富家公子,“尹二公子为何会舍命救神女?”
“……因为她,是神女。”尹容衍一听“神女”二字,就恍若失神,低语道,“是不能伤害的。”
“可她也不过肉体凡胎,与你我一样,食五谷六仞饮井水山泉,亦可如其他女子一样,嫁为人妇。”赵灵犀笑望着他,“你既喜欢她,不如与我一同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去求娶神女。”
尹容衍神色大惊,“赵二娘子,万不可说这等痴言,天家金口玉言如何收回?”说着,他面有愠色,“神女尚在任期,又岂是可以随意嫁娶?”
“尹二公子,我既敢同你这般说,自然有办法令你娶回神女。”赵灵犀仍旧笑着,正欲再说下去。
却跑来一名家仆,他气喘如牛:“小……小姐,宫里来了公公,道是传圣旨,请你过去。”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天监推演,御史大夫赵铉之女赵灵犀,与尹赫之子尹容衍,八字不合五行相克,故解除姻缘。钦此。”
直到赵灵犀从鹤发公公手里手下圣旨,都未回过神,她这是做梦吗?
竟不费吹灰之力就与尹容衍解除婚约了?
莫非是爹爹去求了陛下?
不,这圣旨来的蹊跷,简直如同儿戏,什么八字不合五行相克?好似随意拟的……
赵灵犀尚在错愕中,却听那鹤发公公道:“赵娘子,还有一道圣旨。”
紫衣贵女浑身僵硬,似定在那一般,手里捧着的圣旨亦如千斤重,快要支撑不住。
还有一道……
是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赵铉嫡长女赵灵犀,柔嘉淑顺,雍和粹纯,敬慎居心,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昭仪,钦此!”
昭仪?!赵灵犀如遭雷击,玉面惨白神采尽失。
究竟,发生了什么?
…
金貅殿内,灯火辉煌。
瑶光站在殿外候着。
听晚衣说,段大人在殿内陪陛下批阅奏折。
实际上,谁都知道,批阅奏折的到底是谁。
关于奏折,瑶光不甚关心。今日去寻了赵铉,他道有办法带她离开皇宫。
她问其有何法。
赵铉却只道:“为父去请求国师,国师该会应允。”
瑶光听得,心有惴惴,回去后更为焦灼,生恐赵铉今日就来求了段怀悯,她既期待又惶恐。
终于晚膳后打听到段怀悯在金貅殿,这才赶过来候着,以此消解内心那不可言状的不安。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外头蝉鸣阵阵,周围亦是蚊虫肆虐。
晚衣不时地用菱纱扇帮瑶光驱赶蚊虫,瑶光只怨自己出来时没带上艾草药包。
“老奴见过神女。”
一个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将瑶光吓了一跳,她停下抓挠臂膀,顺着望去,是位鬓角雪白的老太监。
她见过,当日她第一回踏入万朝殿,他亦在。她藏在发髻里的发簪被段大人发现,是这位公公提醒段大人吉时已到。
后来她火烧万朝殿,于漫天火光里,亦瞧见了他,他站在人群前头,朝她跪下,带头大呼:“如此大火竟分毫未伤,她真的是神女啊!”
那日种种,皆历历在目。
他原本该是神狩帝身边的人,如今……又待在周祐樽身边……
所以他是,段怀悯的人。
也就是说那日一切,皆是段怀悯安排好的?
“神女,不可以这么挠的。”公公说着,从衣袖掏出一盒药膏,“这是艾草膏药,涂一些就好了,神女不嫌弃就好。”
瑶光接过,道了谢。
“这位公公,不知您如何称呼。”
公公笑道:“老奴姓陈。”
“陈公公。”瑶光唤了一声,又道,“今日赵铉赵大人可来找过段大人?”
“赵大人……倒是没有。”
瑶光庆幸一番,又有些失落。她想了想,又说:“公公,你似匆匆,是去了哪里?”
“方才陛下拟了两道旨,命老奴去赵家宣读。”
“赵家?是赵铉大人府上?”
“正是。”陈公公朝殿内瞧了一眼,才低声道,“一道是解除赵家嫡女与尹家公子的婚约,一道是册封赵家娘子为昭仪。”
“……”少女有些茫然,这是……
“神女,这一切,皆是段大人为你所做啊。”陈公公凑近了些,弓腰以极低的声音道。
直到陈公公离开,瑶光堪堪回过神。赵灵犀并不满意与尹家的婚事,可亦不愿入宫。
何况比起尹家,这高墙林立的深宫显然更可怕。
入宫为妃,对赵灵犀来说无疑是严惩。
瑶光说不出来是心中何感。
“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这是赵灵犀初次见面,对落荒而逃的她说出的话。如今倒先印证在赵灵犀自己身上。
瑶光并未想过报复赵灵犀,可段大人没有放过她。
这是为了帮她解恨?瑶光不敢信,倘若自己在其心中占据那般大的分量,那自己要离开皇宫,岂不是难于登天。
“神女,奴婢给您涂药膏吧。”
晚衣从瑶光手里拿过药膏,卷起她的枫红广袖,凝霜皓腕上绯红点点。
“刚入夏,蚊子就这么毒了。”晚衣轻叹一声,仔细替瑶光涂抹药膏。
瑶光不语,任由晚衣摆弄,她心绪如麻。观星殿内传来的窸窣声令她心弦紧绷。
殿门缓慢打开,发出略显沉重的声响。
“国师,天色已晚,朕再派几人为您的马车执灯。”
殿内,着玄色金纹蟒袍的少年帝王从鹿角椅起身,放下狼毫笔,神色惶惶道。
“陛下不必费心。”鹤骨松姿的男子回头,淡漠道,“您金尊玉口,今后望时刻慎言。”
周祐樽凛住,他知道这是警言,先前他为了给瑶光出气,自作主张将那赵家女嫁给了巨商尹家。
他本想着,赵铉与燕啸交好。他们欲将赵家嫡女送入宫中,他自是万万不可应下。给此女赐婚亦算斩断燕、赵两家这份心……
国师前日归来,并未过问此事,似毫不在意。可今晚又忽然提及,还令他拟旨,连内阁起草都省去,他唯有听命。
两道圣旨,一则解除尹、赵两家婚约,二则册封赵灵犀为昭仪。
周祐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国师所行为何。
白袍男子朝殿外而行,外头廊沿上挂着的琉璃灯盏随风轻曳,流光萦绕,照在殿门龙雕之上,蓦地殿外出现一名红裳少女,少女青丝绾作单螺髻,簪一只垂花步摇,灯火下,晶莹辉耀。
少女亦望见了他,展颜一笑春松之华。但仅一瞬,少女的目光就快速定在行至门口的清癯男子身上,眉目楚楚,柔声唤道:“段大人。”
“……”少年帝王蓦地失神,眼前的景象霎时失去色彩,变得灰白,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良久,良久。
直到陈公公唤他,他尤似梦中惊醒,望向空荡荡殿外,怅然若失。
瑶光和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