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定北王府的车队走得慢悠悠。
如果不是路上又遇到了两波刺杀,这趟上京的行程简直就像春游踏青一样惬意。
出行的第十天,赵璟学会了骑马。
第二十天,他拥有了一把父亲亲手做的木头小弓。
第三十天,他得到了父亲的准许,跟着铁卫们到树林去打猎了。
说是打猎,其实不过是被簇拥在中间,骑着马小跑了一会。倒是炭球格外的兴奋,一整天都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兔子和松鼠。
——它长得比赵璟要快多了。
出发时那肥短的腿儿已经抽长,短短的吻部也开始变尖,总算能看出些狼青的血统来。
绝对的体型优势,让它在与赵琰的长期战斗中彻底占据了上风。
而赵琰,他从一个只会吃奶的婴儿……变成了一个还会吃奶糊糊的婴儿。
每天乳母喂过之后,他还要再吃一到两顿加餐。并且在炭球的“带动”下,养成了良好的“进食习惯”。
——坐在车厢的软垫上,扬起脑袋,叫赵璟从半空中拿着勺子喂他。
炭球也这么吃。
只要赵琰敢撒泼耍赖,蹲坐在一旁的炭球就会立刻伸出爪子,按在他肥肥短短的身上,威严地制止。
作为一只血统优越的狼青犬,炭球已经在“同类”中确立了权威,并且很有照管赵琰的自觉。
赵疆的马车就仿佛一个小小的,封闭的疆域,已经形成了十分稳定的生态制衡圈。
赵璟→炭球→赵琰。
排名分先后。
赵疆拒绝承认自己是其中的一环,哪怕现在他偶尔也需要在赵琰爬上肩膀拽他头发的时候转向赵璟要求帮助。
铁卫们马头上的狐狸兔子都要挂不下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京城。
“父亲,京城是很繁华的么?”赵璟在摇晃的马车中问。
他虽已读过许多书,明了许多理,但这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当初俯瞰定北王府的震撼仍徘徊在赵璟心中,他不知遥远而陌生的“京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赵疆讨厌聪明人,就是因为他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心里在转什么念头。
就比如他这个三岁的长子,脸上显出的是期待,心中藏着的却是忐忑。
他就是太懂事了,以至于小小年纪,还要来操大人的心。
赵疆笑了笑。
他是不愿赵璟心思太重的。
“京城的确是好地方。”他对赵璟道:“要比北地繁华。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
他是很知道赵璟兴趣所在的。
“还有天下大儒,学者百家,藏书万卷,笔墨如林。”
果不其然地看小孩的眼睛亮起来。
赵璟忍不住问道:“那、那孩儿可以在京城读书吗?”
他知道京城并不是宜人之地。
至少,父亲作为北境之主,此次入京必然是危机重重。表面花团锦簇,背地剑影刀光。
他却只想着自己的喜好。
越想越是羞惭,赵璟正要收回自己不懂事的话,就被他爹笑着撸了一把脑袋。
“当然可以。”赵疆道。
“这一次要在京城住的久一些,”他漫不经心地拿赵璟衣服上的穗子去逗引满车乱爬的赵琰,“正好可以给璟儿建一座藏书馆,你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听什么道就听什么道。”
哪怕内心还在自责,赵璟也情不自禁地为父亲的许诺而心向往之。
他在脑海中描摹着读书的场景,望着前方高大的城墙,似乎也不那么惴惴不安了。
毕竟才三岁,心思再重,见识也有限。
——赵璟哪里听得出,他父亲的口吻,全然将这煌煌京城,当做了随意摆布的掌中之物。
而他们父子,便是这京城的主人。
***
定北王府的人打量着京城。
这城墙高逾数丈,城墙甚厚,足见其城池坚固,底蕴悠久。
城外只有少量兵丁护卫在正门中央检视,门两侧则是足有两辆马车并行那么宽的门洞,以供行人通行。
除了贩夫行人,更有那沿着入城道路摆摊子的,买些蒸饼、箩筐、大碗茶水,可供歇脚进食。
吆喝声不绝于耳,一片繁荣景象。
这才只是城门处呢!城内坊市还不知该有多么热闹繁华!
而京城的人也在打量着这支队伍。
只见这车队前有披甲卫士开道,后有辎重大车压阵,前车已到城下,后车却还遥遥地望不见头。
驾车的马都是战马,随行的人皆为壮士。
猎猎大旗招展,黑底镶红,上书一个斗大的“趙”字。
好一支威风无匹的队伍!
即便是皇城脚下的老百姓们见惯了大场面,也忍不住交头接耳,呼朋引伴地来瞧这队伍入城。
程勉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夫,教人瞧得浑身都有点发毛。
他嘬唇唤邓瑜,“咱有什么可看的?”
邓瑜面无表情,“少见多怪。”
太平百姓,不见将军。
定北王府的队伍里,就连厨子婢女也都曾手沾人血,奋死搏杀。
这热闹繁华的京城皇都,冲不散赵家、北地的金戈之气。
“瞧见那‘趙’字没有?听说这就是北境的军旗!”
“天爷,原来竟是赵家军来了!怪不得连押辎重的那胳膊腕儿都比我腿粗!”
“当头那个骑大马的是不是镇北王啊?看着恁地威风!”
“我咋听说镇北王死了?当年镇北王上京受封的时候,我爹带着我远远的瞧过一眼,到如今也二十年啦。”
“唉,说是叫那北胡人给害死了。”
“那我们没有镇北王了?”
“镇北王还有儿子吧?这次是他来京城受封吗?”
纷纷议论声中,车轮滚滚驶过。
赵璟安静地坐在车中读书,思绪却前所未有地难以集中。他不由得偷眼去看父亲。
京城的百姓,与北地截然不同。
京城的风土,想必也疏然有异。
前路未定。
而他的父亲丢出玉珏,看着琰儿小狗似地追着滚动的玉珏满车乱爬。
“——哪家的狗,敢从我景风门入城?”
车轮发出一声“嘎吱”,停了下来。
那尖锐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入车厢之内。
赵璟不由得放下手中书,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正有人骑马拦住了队伍。
此人高高骑在马上,浑身穿得色彩斑斓,长得还算清秀端正,只脸上的眉眼一动,就将骄横嚣张展露无意。
他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更抬起下巴,鞭梢一指车队后的牲畜和狗笼,高声道:“景风门乃是皇城门面,怎可由这些血污腌臜之物堂皇进入?!”
一口一个狗,一句一个腌臜。
说的是牲畜还是人?
押车的管家好声好气,“这位小哥,我们是镇北王府上,奉旨入京——”
话还没说完,便见一马鞭照着面门劈来!
幸得管家也是军伍之中老退之人,身上有几分功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这青年的鞭子。
“谁他妈是你小哥?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爷爷是谁!”青年叫道。
赵璟在车中皱起眉头来。
此人口出狂言,态度张狂,瞧他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贵。
手中突然被塞进了一卷书。
赵璟一怔,低头一看,正是刚刚被他自己放下的那卷。
再抬头,父亲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读到哪了?”
赵璟脸一红——他刚刚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赵疆淡淡道:“接着读,一会儿要考你。”
他说完,一掀车帘出去了。
认出青年身份的老百姓都不敢上来劝说,那守门的兵士更是噤若寒蝉,就眼瞧着他作威作福,要拿鞭子抽个老迈的管家。
有围着看热闹的悄悄说:“这国舅爷可真是够威风,怎么和赵家军杠上了?”
“害,甭管,只要是他国舅爷看不顺眼的,三品官儿也得被他折腾得脱层皮!”
这位国舅爷的姐姐正是当今圣宠非常的丽妃。人人都说皇帝想要升她做贵妃,位同副后。
前儿国舅爷刚在街上给三品御史的轿子掀翻,就因为这御史上奏说丽妃家人收受良田为贿。
倒霉御史磕破了脸,这事却轻飘飘过去了,国舅爷连根毫毛都没掉。
今儿这是又瞧赵家军的排场不顺眼了。
——景风门是京城正门楼子,非要事不开,非贵人不入。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平日里都是走两侧的。
这镇北王府的车队却要从景风门正中入城。
“老吴,你说这镇北王的儿子能打得过国舅爷不?”
“啧,我看悬。镇北王来了兴许还行,镇北王他儿子……咱哪知道是个啥模样?是个弱鸡子儿也说不定!”
“再说了,这普天下有几个敢跟国舅爷叫板的?那可是丽妃娘娘的亲弟弟,人家和皇帝是一家人哩!”
“嘘——!”
那老吴使劲一比划,“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着那微动的车帘看去。
镇北王的儿子,赵家军的领帅,着黑袍,披鹤氅,玉冠束发。
只这一个背影,蜂腰虎背,倒把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国舅爷衬成了小鸡子儿。
一时安静。
国舅爷也在盯着赵疆看,“哼,想入城?可以,你,姓赵的,只要你趴在本国舅马下学三声狗叫,今日就饶过你们大不敬之罪!”
赵疆并不在意有多少人瞧他,他撩眼瞧那位国舅,“好了,莫要欺负人。”
“哟,周围这么多人,有谁瞧见我‘欺负’人?”国舅下巴抬得更高,只觉得这是赵疆准备向自己服软求饶了。
全然忘了自己的马鞭还被那老管家拽在手里。
下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诶唷”一声,人已经重重摔落马下。
——那老管家双臂施力,刹那间竟生生将这位国舅爷拉下马来!
这一下摔的重,青年痛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大叫道:“你敢!你竟敢!我是国舅!”
赵疆挑了半边眉毛。
管家会意,根本不理会在地上撒泼的国舅爷,示意队伍前行。
守门的兵卒各个吓得呆若木鸡,有一两个颤巍巍犹豫着要不要拦住,再一瞧这队伍中各个精壮的战士,又都不敢动了。
跌在地上的国舅爷就眼睁睁地看着赵家军长长的队伍从自己的眼前经过——
包括那些牲畜和装在笼中的狗。
猎犬的獠牙、带着腥风的喘息,几乎都要贴到他的脸上。
国舅爷摔得起不来身,此时气血上涌,整张脸都涨紫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赵疆平淡道:“赵家军乃是守土的义士,赵家犬亦为杀敌的忠犬,如何不得正门而入?”
披甲的军士,持剑的骑兵,战马猎犬,此时鱼贯入城。
一头狼犬抬腿,径直给这高贵非凡的景风门来了一泡。
几滴热腾腾的狗尿溅在国舅爷华美的袍子上头。
国舅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厉声叫道:“我姐姐是丽妃,是你王妃的母亲,你须得唤我舅舅才是!你竟敢以下犯上!”
“国舅爷好大的威风。”赵疆冷冷一笑。
“只是这亲戚,恐怕不是这么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