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尹府，已经月上中天，但尹陶辗转难眠。

从卧榻上起来，尹陶点亮灯盏，做到了桌案边。

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今日纸条上的那句话，尤其是“死后焚尸”这四个字，更是触目惊心。再想到老友靖国公的神秘身故，尹陶开始坐立难安，总觉得有某种灾难似乎已经降临。

他想起了两个月前自己将要离开楚州时，同老友的那次会面。

两人相约在国公府，像往常一样下棋，但平日里一向棋艺精湛的赵钦却被自己连杀三盘，他看出了对方落子时微颤的手和脸上隐现的不安。

“可是家中出了事？”尹陶好心地问道。

而听到他的问话，赵钦仿佛忽然被惊醒一般，猛地摇了摇头，随即讪笑着解释道：“岁数大了，最近总是睡得不好。”

尹陶没有戳破，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讲起了近日的天气，他注意到，对方听的心不在焉，脸上始终有一团驱不散的阴云。

终于，赵钦似乎是有些忍不住了，忽然看向尹陶问道：“尹公，你平日里夜间，有没有听到过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尹陶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这个“不寻常”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还是想了想说道：“最近家宅里闹老鼠，半夜总是听到“咯吱咯吱”的动静。”

然而赵钦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对了，你知道我的小儿子三个月前落水一事吗？”

“知道啊。”尹陶说，“令郎在郊外打猎时马儿受惊，意外从马背上跌落，不巧滚到了旁边的水潭。得知此事后，老夫也是甚是揪心啊，当时大夫都说恐怕会再也醒不来。但令郎福大命大，硬生生自己醒了过来，还没留下什么病根，实乃吉人自有天相，必有后福。”

尹陶还想借此机会恭贺一番，但赵钦的脸上并无喜色，只是说，“但愿吧。”

尹陶心中摸不准对方的意思，但是对方却也没有多解释，只是招呼尹陶继续下棋。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而就在尹陶当晚要离开之际，赵钦忽然将他叫住，而后对他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有哪一天我离开了，你务必告诉我的长子钰儿，叫他什么都不要问，拿着国公府的银钱，立刻离开楚州，越远越好。”

尹陶乍一听并不明白，“离开，您这是要去哪？”

然而赵钦只是一脸讳莫如深地盯着他，尹陶凭空打了一个寒颤，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他惊愕地张嘴，下意识想要问些什么，然而赵钦只是摇了摇头，便转回房了。

尹陶就这么一脸恍惚地出了国公的大门。

再后来，他按照计划去京城看望嫁过去的女儿，国公府的事情也逐渐的被淡忘。偶尔想起时，尹陶只觉得，不过是国公年纪大了，开始为子嗣的将来担忧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两个月后他重回楚州的第二天，便听闻了靖国公猝然离世的噩耗。

而两人最后一次相见那场诡异莫名的对话，也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思及此，尹陶再也坐不住，他立刻找出纸笔，开始提笔写起了什么。

一炷香的功夫后，写完最后一个字落笔，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装进一个信封，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封信上记载的是关于靖国公离世他所知道的全部内容，准备明天一早便亲自去馆驿交给檀惊蛰。

白天所见他便觉得檀惊蛰气度不凡，而他所住的馆驿也是专门接待朝中各级官员的，很有可能对方正是朝廷派来专门调查此事的。

打定主意后，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尹陶将信封压在砚台下，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完全遮挡住，只留下一层朦胧的带着毛边的暗影。尹陶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于是重新躺在床榻之上，准备睡下。

然而就在他要阖眼之际，门外忽然闪过一道暗影。

“谁？”

尹陶警觉，一下子坐起身。

他目光警惕地四处搜寻，但那影子再也没有出现。

尹陶心跳逐渐恢复平静，想着可能是在黑暗中写字时间久了，老眼昏花看错了，于是重新躺下睡去。

而就在这时，“吱嘎”一声，屋门忽然敞开了一条缝隙。

在尹陶惊愕的目光中，一个人形的影子一点点靠近。

“你……你是谁？”老人颤抖的声音问道。

没有回应。

只有逐渐逼近的阴影，将他笼罩、吞噬。

*

翌日一早，尚在馆驿的檀惊蛰听到了最新来报的消息。

尹陶死了。

尹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被人发现时双目圆睁，身体已经凉了多时了。

檀惊蛰赶到时，看见小童在他的尸体旁边哭，尹陶整个人仰面躺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看见主人这副模样惨死，尹府的下人都吓呆了，先前的那个守门的小厮也脸色惨白，说话时声音都止不住地哆嗦。

“昨天我走之后，还有什么人来过？”檀惊蛰面沉如水。

“没有了，你们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小厮神色惊恐地回答道。

平日里都是他和阿正轮换着守夜，昨晚两人都没有发现过有生人闯入的痕迹。

“没有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声音？”

平日里负责服侍尹陶日常起居的小童道：“我就睡在老爷隔壁房，什么都没有听到……啊对了，三更时分我好像听到老爷半夜起来了，但是那时候我太困，就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说到这小童自责地哭了起来，“要是我当时去看看，说不定老爷就不会出事了……”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檀惊蛰吩咐，“你们都先下去，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外人知道。”

几人脚步忙乱地退出，屋子里又重回寂静。

檀惊蛰开始细细观察起房间内的情况。

尹陶的床铺很平整，只有人躺过的地方有轻微的皱褶，不存在遭受攻击后挣扎的痕迹。床边没有磕碰的痕迹，地面上没有多余的脚印，一旁的书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典籍，这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房间。

如果不是那张惊恐至极的脸，从现场的状况看，尹陶仿佛只是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可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而且他们白天前脚刚走，夜里尹陶便出事了。难不成是有人跟踪？

檀惊蛰双目微阖，脑海中想着这两日的经历，却并没有发现身边有什么异常。如果真的有人跟踪，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

而就在这时，一丝焦糊的味道忽然涌入鼻端。

檀惊蛰睁开眼，鼻翼微微翕动，果然，在这个房间里有弥漫着一股极为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后留下的味道。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房间中的每个角落，很快，在桌角的下面，发现了一个仅有指甲大小的纸片，纸片边缘呈锯齿状，有一层黑灰。

檀惊蛰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张纸，被烧得仅剩下一角，按材质，应该是楚州一代最常见的毛边纸，纸张偏黄，质地较薄。

而这纸上一定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这也是尹陶丧命的直接原因。

可惜都被烧掉了。

檀惊蛰轻轻捡起这片纸准备收存起来，余光不经意间扫到桌案，脑海中忽然有一道光亮闪过。

桌上放着一摞纸，最上面的一张，上面有浅浅的墨痕，是上一张纸在书写的时候不小心渗透下来的墨迹。

檀惊蛰将其对着光举起，努力辨认，很快看出了几个字。

“落水”、“潭”“钰”……

檀惊蛰立刻叫来小童，“你家老爷曾经落水过？”

小童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啊。”

但紧接着，对方好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我家老爷没落水过，但是楚州之前曾经出了一桩有名的落水事故，正是刚去世的靖国公家的二公子赵如泽！”

檀惊蛰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仿佛呼之欲出。

“那你知不知道靖国公府失踪的世子叫什么名字？”

小童挠了挠头，“好像是叫什么钰……赵如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