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羽的及笄礼设在大明宫麟德殿中,此处地势颇高,能俯瞰整个大明宫内廷。
太液池中的菡萏花苞用温泉水催熟;跑马楼中圣人新得的突厥天马野驹难驯,正发出呕哑嘶鸣;乐坊中等着侍宴的乐师候在廊下紧张地调试着琴弦;麟德殿的世家贵女们都翘首以盼今日的主角。
李羡羽今日难得着了穿得是合乎礼仪的朝服,博鬓之上,花树九支喻有凤来仪,宝钿九枚呈尊崇贵气。
那高头丝履踏在麟德殿上无声无息,周思仪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生怕李羡羽捉弄缩在角落里的她。
李羡羽的手腕微抬,她正以为是免礼之意要起身,李羡羽的冷哼便在她头上响起,“周大人,我是唤薛姑娘起身,不是唤得你。”
周思仪又沉默地跪下,李羡羽本想训斥周思仪两句,又觉得她女扮男装在长安淹蹇多年,也甚为不易,自己何必欺负一介女流,“周大人,你也起来吧。”
“薛姑娘,随我来后殿,”李羡羽狠狠瞪了周思仪一眼,她咬牙切齿道,“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周大人可小心些,千万不要走错了。”
“臣明白。”
周思仪赶紧缩进人群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今日是李羡羽的及笄礼,除了太后娘娘的母家方氏来了几个男丁外,其余均是京中各家贵女,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好不容易人群中一个侧脸扫过,周思仪忙出声唤道,“仲玉!”
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方听白的哥哥方听寒,周思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校尉抱歉,我来找仲玉。”
方听寒笑得玩味,“周大人和我弟弟的关系真好,竟然连公主的及笄礼都要和他黏在一起。”
周思仪与他不甚相熟,笑得尴尬,“我和仲玉同门多年,就如同手足兄弟一般。”
“你管你们这种关系叫兄弟?”方听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我反正不会和方听白睡在同一张床上,你说圣人和隐太子会不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方校尉你……”周思仪狠瞪着他,“这种玩笑也是可以开得吗?”
方听寒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他的力气颇大,将周思仪拍得浑身一颤,“我们家有我,倒不用担心绝后,你们家却只有你,若是和我弟弟在这样下去……要不还是去旁枝过继个孩子过来吧!”
“方校尉,我和仲玉真不是……我不搞这个的……我不喜欢男人。”
周思仪正好奇着怎么方听寒没再继续揶揄她和方听白,反而将脑袋垂下,就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周大人,你不搞哪个啊?”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悄声对李羡意道,“臣不搞龙阳。”
“我怎么记得你刚任起居郎时,还和朕说,朕要是讨不到媳妇,可以给朕当皇后,”李羡意也对她悄悄咬着耳朵道,“这么看,周大人是欺君了?”
“臣那是,为大梁的宗庙社稷着想,”周思仪见众人都偷偷瞅着她与李羡意咬耳朵,他有些急了,“圣人,要怪罪也等我上值了再怪罪行吗,他们都看着我们俩呢。”
“和朕说小话是一件让周大人羞耻的事情吗?”李羡意用佛珠轻扫了扫周思仪的指尖,“等会儿待典礼结束后,到浴堂殿来,朕再收拾你。”
方听寒听了许久,只听到了“收拾”二字,他在心中长叹一口气,仲玉的媳妇怎么又将圣人惹到了,真是个不省心的。
却在此时,方知吟身边的姑姑走来,行礼后道,“圣人,太后娘娘请您去后殿的东堂。”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思仪,跟上。”
周思仪牢牢记着李羡羽的叮嘱,“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臣去不得的。”
“朕今日未带起居郎,周大人,你不将朕的纯孝之事记录在册可怎么办?”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李羡意。
——
“哥哥,快过来这里!”李羡羽本想蹦上一蹦,却又担心弄歪了这花冠,动作颇为滑稽,她瞅都不瞅一眼跟在李羡意身后的周思仪,“周大人,你也还活着呢。”
“山君,你怎么能这么说周大人呢,”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你应该说,周大人日后出门在外千万小心,辜负真心的男人很容易被雷劈的。”
周思仪被他们两兄妹一唱一和,怼得说不出话来,
方知吟今日难得心情不错,连对自己讨嫌的二儿子都带了几丝笑意,“兕奴过来,看看这是谁。”
薛书宁的望仙髻上多了一对凤穿牡丹的花钗,花钗的凤尾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周思仪心中为薛书宁叹一口气,自己的表妹怕是逃不脱嫁入皇室的命运了。
李羡意却想得与周思仪浑然不同,既然自己的阿娘让自己认人,估计是他母后家的哪个亲戚,可他又对这张脸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思索了片刻,觉着这姑娘的年龄应该比周思仪还小几岁,他这么叫准没错,“侄女是吧,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周思仪被这声侄女吓得不清,她忙解释道,“圣人,这是臣的表妹书宁……也就是您挂在浴堂殿中的那副画像所画之人……”
“那副画画得是她?”
李羡意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失望,明明这姑娘如此明眸皓齿,尽态极妍。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不要失态,“姑娘长得,和画中有些不同……”
李羡羽知道,这位薛姑娘大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她挽起薛书宁的胳膊道,“自然是了,那副画将姐姐的美貌画不出十分之一。”
李羡羽非常知趣地在李羡意耳边悄声道,“哥哥,可要我们出去,留你与薛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不用了,”李羡意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剜心得疼,他强打出一丝笑意道,“哥哥在太液池为山君准备了及笄的礼物,我们先一同去看一下吧。”
——
太液池中的荷花花苞早已引入温泉水催熟,红蕖照水、碧叶凌波,是李羡羽看惯了的景致,却不知哥哥究竟为她准备的是何礼物。
李羡意打了个响指,便有数百宫人往池中倾倒游鱼,那鱼背呈橙黄,身带黑纹,却是长安城中未有的品种。
“这是哥哥在骠国、真纳一带为山君所寻的鱼,”李羡意向她解释道,“山君,谓为老虎之意,哥哥老了,不能学孙郎射虎,只能为山君寻些似老虎一般的游鱼,庆祝你的及笄礼。”
那水中的游鱼一入太液池便四散开来,从远处望去,这些有虎纹的游鱼组成了“宜宁”二字。
李羡意诚恳道,“我将山君的封地选在了宜宁,希望山君往后宜人宜事终身有幸,宁年宁岁一生无忧。”
周思仪忽而觉着最后一句话有些耳熟,这不是她在请安折子上写与李羡羽的吗,他竟原封不动的搬了过去。
周思仪低声道,“拾人牙慧,不要脸。”
李羡意转过头道,“周卿,在嘀咕些什么呢?”
周思仪垂下脑袋道,“臣在为圣人的兄弟姊妹间的情谊动容。”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笑话周思仪,正在此时,忽而噗通一声,太液池旁的汉白玉围栏竟断了一截,一女子竟就这么直直地栽入了湖中,那女子不会凫水,身上的衣服又叠穿了几层,很快便沉了下去。
池水边有人喊道,“落水的人是薛家的姑娘,快救人啊!”
李羡意听到有人落水,赶忙唤侍卫救人,方知吟却将他拦住,“圣人,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将凤穿牡丹的花钗赐给了她,都知道她是日后的皇后人选,她若是被侍卫救上来,我们皇室的颜面何存啊!”
“你疯了吗,阿娘,她马上就要沉下去了,这时候还管什么皇室的颜面?”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让侍卫下水,就听噗通一声,周思仪已然扑了水中,往薛书宁的栽倒的位置直直游去。
观礼试探地问道,“圣人,可还要着人下水?”
李羡意的脸色黑得如炭火一般,“不用了,周大人他……会凫水,过一会儿就上岸了。”
周思仪将已然呛水晕过去的薛书宁背上了岸,在李羡羽的吩咐下,立马有婆子拿来衣物将湿透了的薛书宁罩住,随行的太医也前去施针。
周思仪见薛书宁吐出了好几口水,没有性命之虞,蹲在岸边开始揪自己湿透了衣袍,她看着自己平坦的胸前,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今日择了深色衣裳赴宴。
她正想着能不能向哪个侍卫太监讨一件干净衣裳来穿,就见观礼捧着一玄色龙纹披风递与她,“周大人,圣人说他在浴堂殿等你。”
周思仪看着那披风上的五爪金龙愣了愣,她不敢上身,“观少监,能不能为我寻一件侍卫或者太监的衣裳来,我将湿衣服换下再去面圣。”
观礼摇了摇头,还是坚持让她披上这玄色披风,“圣人在浴堂殿等大人,大人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