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不是没设想过贺正阳的死亡。事实上，从自己十八岁那年贺正阳消失的那一天起，这个念头也会偶尔出没在自己的脑海。
毕竟，一个天天能碰面的活生生的人就那样消失了，用尽各种方法寻找都没有找到。
可是，人啊，总是很擅长用各种方法蒙蔽自己。正是因为他直接消失，连尸体也不曾出现，她也就默认为他只是消失而已，说不定还是以一个活蹦乱跳的形象生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再出现过？也许是失忆了，也许是被传销团伙胁迫，也许是被外星人绑架。
谁知道呢，只要他还活在某处，她在心里就总能给他找个可以自洽的理由，也总能带着对他的那缕思念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沈郁看着眼前的男孩，还是五年前的模样，那样鲜活的表情，灿烂的笑脸，怎么会是鬼呢？
他的长相仍是十九岁时的模样，没有实体，无法被碰触，这分明就是——鬼吧？
沈郁花了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贺正阳只在旁边静静地等她。
沈郁注视着他的脸，他仍同以前一样笑得没心没肺，好像自己不是已经死掉了，而是刚从哪个临近的城市旅游回来，带着点小别之后的欣喜和得瑟。
沈郁有一肚子问题不知该从哪里开头，只得随意揪出一个先问他：“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还是没办法当着对方的面说出那个“死”字。
贺正阳露出一点茫然又无奈的神色，他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啊！我最后的记忆是那天下课后我跟平时一样从学校往回走，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全都记不得了。”
沈郁心里一阵难过，赶紧开辟新问题：“这都五年了，为什么之前你从来没出现过？”
贺正阳继续无奈，他摊摊手：“小郁，我都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一个朋友说我这种死得不明不白的鬼，死后的意识也比较薄弱，所以魂魄是很不稳定的，需要花很长的时间聚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聚集起部分魂魄——也相当于是某种精神力吧。在今天以前，不能自如地控制行动，只能像个小游魂似的飘来飘去。喏，你看我好不容易才能聚多一点魂魄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沈郁继续追问：“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我这里？”
听到这个问题，贺正阳露出很愉快的笑容，他戏谑地朝沈郁眨眨眼：“我也不知道，大概谁对我的牵绊越深我就会出现在谁身边吧？”
沈郁登时有点脸热，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话。
幸而贺正阳惯会察言观色，而且他的独门秘技就是绝不会让场面过分尴尬。
他笑嘻嘻地接着说：“我朋友说，我们一般不会太频繁地出现在亲人眼前，因为亲人之间血脉相连，离得太近会对他们造成很大影响，这也算是……”他说着指了指天：“自然规律吧！”
沈郁有点无语：“这算哪门子的自然规律！”
贺正阳收敛了笑容，认真地注视着她：“小郁，你是除了我的家人以外最牵挂我的人，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啊，”沈郁应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她低垂着脑袋沉默了半晌，重新抬起头时眼中水光闪动，她唇边牵起一个颇为动人的微笑，定定看着他：“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
沈郁坐在自家厨房的餐桌旁，给自己热了杯牛奶，还是觉得有点恍惚。
她看着眼前的人——哦不，是眼前的鬼——在她的屋子里上蹿下跳时，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贺正阳的上窜下跳是字面意思上的上窜下跳。
据他说他自身的魂魄仍不完整，所以还不能非常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行动，他需要多多练习。
看着他一会儿倏地直直往上飘去，整个头没入天花板，不多时又从客厅横飘过来，一会儿整个人穿出窗外，又重地板上冒出头来。
沈郁被吓了几次后只能勉强自己适应，多喝两口牛奶压压惊。
看着他忽然玩心大起，钻到客厅的电视机里再模仿恐怖片里的贞子从电视里一点一点探出头往外爬时，沈郁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贺正阳你够了！”
“啊？”半截身子还卡在电视机里的贺正阳不明就里：“怎么了？不好玩吗？”
沈郁额角青筋直跳：“你这个幼稚鬼！玩够了就过来坐好！”
贺正阳誓将表演进行到底，他作出一副艰难爬行的模样慢慢从电视里爬了出来，随后飘到沈郁旁边的的椅子上坐好。
见对方面色不善，贺正阳装出一副极为乖巧的模样将双手放在桌上，带着点讨好的语气问沈郁：“小郁，怎么了？”
沈郁想了想：“你有什么打算？”
贺正阳盯着眼前的餐桌，慢慢把一只手掌没入桌子：“什么打算？”
沈郁扶额，怒其不争地指指他的脑袋：“你就没点鬼生追求吗？比如找回记忆，让魂魄尽量聚齐，或者找到当年的真相之类的？”
贺正阳没入桌子的那只手掌又穿了出来，撑在下巴上：“当然是要的，不过我目前也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沈郁忽然想起他之前提到几次他的朋友，于是问道：“你的朋友呢？他怎么说？”
贺正阳一拍脑袋：“啊哈，差点忘了，他是我之前游魂状态时认识的朋友，我现在的样子他还没见过呢。你等着，我去叫他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说着倏地一下穿过外墙飞走了。
沈郁情不自禁地追到窗口前看，一边嘀咕着：“鬼不是不能见太阳吗……”
她看到窗外贺正阳的身影飘得极快，几乎带着残影，而他似乎对太阳并不畏惧，只是，他的整个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状态。
沈郁心底重重叹息，还是——很不一样了啊。
***
贺正阳再次出现时似乎终于想起了礼貌二字怎么写，他没有再从天花板或者地板直接冒出来，而是从正门出现的，虽然进屋之后才做了个无声的敲门动作，但也算是很规矩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大的男孩，那孩子的五官清秀皮肤很白，长得很可爱，不过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小表情看起来有点欠揍。
贺正阳指指男孩，对沈郁道：“这是我的朋友，李响。”
又对着男孩指指沈郁：“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死党，沈郁。”
沈郁笑着跟男孩打招呼，李响小朋友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单音，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沈郁看了一会儿，很酷地点了下头。
贺正阳补充道：“别看他看起来年纪小，已经有十几年鬼龄了，鬼生经历还是很丰富的。他也魂魄不全，有部分记忆不记得了，但是不知道是他家人的执念还是他自己的执念太深，反正一直神魂不散，所以现在还是‘鬼飘’一族。我之前还是游魂时在街上遇到他，好多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沈郁点了点头，看向李响的目光里带了点同情。却听李响开口，语气淡淡的：“不必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人也好鬼也好，都有各自的机缘命数。”
“噢！”沈郁有点惊讶，这小鬼还挺犀利的，于是收起了其它心思，抱着虚心的态度老实请教：“所以接下来贺正阳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想办法帮他找回失去的记忆吗？”
李响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现在不确定他魂魄不全是不是跟记忆缺失有关，但你也可以试试！”
沈郁又问：“那他的魂魄如果聚齐了会怎么样呢？”
李响摇摇头：“每个鬼的情况都不太一样，寿终正寝或者病故的人死后魂魄都是齐全的，一般在虚空中飘个几天就彻底消失了。如果是意外横死的鬼的情况分两种，一种是虽然魂魄齐全，但自己执念太深或者有其他生者对他怀有执念，即使魂魄齐全也不会消失，通常会在人间飘上好一阵子，最后执念淡了，魂魄也就消失了。还有一种是魂魄不全的，那就会像贺正阳这样，先慢慢汇集魂魄，补齐了再消失。”
“那怎样才能知道他这魂魄齐不齐？”
“他自己会感觉到。还有——”李响说着伸出一只手掌覆上贺正阳的前额，不多时，他的前额上出现一个米粒形状的红色印记，那个印记的边缘看起来有点模糊，颜色是浅浅的红色。李响指着那印记道：“这个印记如果变成鲜红色而且十分清晰，那他的魂魄就齐全了。”
沈郁点点头，忽而又问：“如果一直魂魄不齐呢？”
李响很酷地挑了挑眉：“那就先飘着呗。不过我们也不知道那些消失了的魂魄都去了哪儿，也许真有另一个世界等着他们。当然一直在这世间飘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讲？”
李响重重叹了口气，一张小脸微微鼓起，显得别致又可爱，一开口语气里却带着成年人般浓浓的无奈：“鬼生的空虚你不会懂！ ”
沈郁沉默了，她想她还是懂一点的。自己的人生就此停滞，不再有任何改变，生前的家人和朋友全都不能再见，一直虚妄地飘在空中，能看到却不能碰触，这样一直飘着确实太令人难受了。
沈郁下定决心后双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声音郑重而坚定：“贺正阳，我不能看着你一直这样！我要帮你补全魂魄，找回记忆。”
贺正阳一愣，呆呆看了她一会儿，笑着点头：“好！”
“对了，”沈郁又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我昨天喊他名字吗？还有，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能看见他吗？”
李响摇摇头：“小部分‘鬼飘’具有其他鬼不具备的能力，算是一种鬼力天赋吧，只有这部分鬼能被人看见，还可以掌握一些技能。”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贺正阳：“他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那类鬼，修炼修炼应该能掌握不少技能。当然他目前还个菜鸡，以他现在的能力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至于为什么是你，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事情，比如你喊他时，也要他同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贺正阳挥手打断，他一把将李响拉到自己身边，把他从窗口推了出去：“好了现在没你的事儿了，快滚!”
沈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