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看着崔竹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喝水。”崔竹生将沈松拿了茶杯的手托起,“一个人,可能今天还坐在街头讨论你的逸事,明天就被征召入伍成为你的士兵,他们必须是从心底里尊敬你,畏惧你,不然你要如何上战场呢?”
“……”沈松默默喝了口茶。
崔竹生说的道理,她听懂了。她不是富贵显宦的出身,没有经世之才,亦没有赫赫之功,拾级而上,是唯一的解法。
“终于不哭了。”崔竹生释然道。
“那我……”沈松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崔竹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我请各位夫子都为你写了评语,这些评语无关成绩,都是他们读了你的文章后有感而发的。本来……想过几日再给你。”
沈松接过,触到信封才发觉比自己想象中更厚些,她一一将信纸打开,各位夫子都很认真地写了评语,还指出了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是真的认真看了她的文章。
崔竹生静默立在一旁,等她看完。
沈松的手翻动着纸张,淡淡的墨香混着茶室中弥漫的茶香,她一字一句地读完,沉默了一会儿,问:“家世,就如此重要吗?”
崔竹生笑了,说,“曾经我以为我是天之骄子,自小聪慧,父亲是朝中要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家境殷实,不用为俗事烦恼,甚至还得了隐士高人的赏识,我生来便是如此,这些别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于我不过尔尔。”
沈松看着崔竹生的神色,不知怎么看出了一种决绝。
“徐寿不过一句话,就彻底否定了我的价值。我不再是那个被人前呼后拥的崔大公子,那些曾经簇拥着我的人全都消失不见,待我如瘟神,避之不及。元浩从小就是放荡不羁,朋友遍天下的,跟我打交道,反倒被他们排挤。”崔竹生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沈松送的哨子,“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光我食用的补药就能养活一个小村庄,我几度寻死,却连死都不能。若我死了,便是崔家对圣上不满,别的世家想取而代之,只需要说崔家因我与圣上心生嫌隙,意图谋反,届时,崔家上下,便全成了权力斗争的工具。”
“你看,身在世家,没有人是自由的。”崔竹生在沈松身边坐下,“可别人就没有活的权力吗?我的药没有哪个老百姓买得起,甚至不是每个世家都能负担的,但明明只要我从指缝里漏出那么一点,就能救很多人。如果世家没有一直把持朝政,虞国的将领又哪里会陷入青黄不接的窘迫境地?但是,世人已经习惯了,习惯有人高高在上活在他们头顶,可你不是,只有你这样的人出现,才能激起天下有识之士心里的拳拳报国之心。”
沈松点点头,迟疑道:“那如果……反了便反了呢。”
崔竹生被沈松逗笑,说:“人间千万事,这是最难的一件,不仅要名正言顺,还要天时地利人和。我不喜杀戮,父亲也是,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上策。”
“哦……”沈松盯着桌上散落四处的纸张,“可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太少了。”
崔竹生替沈松添茶,“孔明伴阿斗身侧,有我在,你无需担心什么。”
“也不能事事都由你安排。”沈松反驳道。
崔竹生从书架中拿出一份奏折,递到沈松面前,示意她打开,“先呈你大考夺魁,再呈你剿匪有功,明日就会递上去,之后,我还会请一批人在街头巷尾传播你的事迹,很快,你就会在长安小有名气。”
“这哪里是书院的折子,这肯定是你自己写的吧?”沈松见落款盖上了白路书院的印章,瞪大眼睛。
“无碍,宫内交给宁琅打理,我负责宫外的事。”
“那我……”沈松皱眉,“那我以后走在路上,岂不是要被人指指点点?”
“怕什么?盛名本就难负。”崔竹生笑了笑,“更何况,你可是我们大虞国第一位女将军。”
崔竹生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是很想把桩桩件件都告诉你,怕你心里装太多事儿,反倒不好。”
“好吧。”沈松认命般叹了口气,“那我们能做一个约定吗?”
“什么?”
“你永远不会骗我,以后,有关我的事,都会与我商量。”沈松直视崔竹生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崔竹生的心底。
“好。”崔竹生微笑。
“那拉勾!”
沈松朝着他伸出小拇指,崔竹生才将将伸出手,就迫不及待地勾了上去,左摇三下,右摇三下。
“我走了!”沈松站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
沈松在长安的街道上狂奔,好一会儿才停下,扶着墙喘气。
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崔竹生怎么笑得那么好看呢。
“沈松?”
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松一回头,竟然是沈柏。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当值呢,你快离开,公主殿下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要清场。”沈柏给沈松指了个方向,“沿着这条巷子走,再往左拐就能到家门口那条大街,快走快走。”
“公主?柳云初吗?”
“你不要命了?!怎么能直呼公主名讳!”沈柏呵她,“快回家去,小孩子别在这儿添乱。”
“知道了知道了。”沈松撇嘴,按照沈柏说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沈松就听见乐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珠玉碰撞的声响,她回头,只见柳云初端坐在凤驾上,闭目养神,宛如初降人间的仙女。
凤驾后面跟着的是绿袍道士,为首的便是宁琅,嘴里念念有词,再接着,是一座更为华贵的步辇,上面坐着一个白发老翁,面似靴皮,眉眼如鹰,唇薄如纸。
白发老翁毫无征兆地转头,与巷中的沈松对视。
沈松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看她的时候,像在看猎物,怜悯,又带着杀气。
白发老翁扯出一个笑脸。
宫人步履匆匆,巷口不过几尺,白发老翁很快消失在沈松眼前,她长呼一口气。
她不傻,这个老人,就是徐寿。
之前道听途说的种种涌入她的脑海,在见到徐寿之前,她很难把一切都如此具象地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不同了,崔竹生的病根,父亲的冷眼……一切的根源,都是他。
他是那么的老……
沈松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回家,反倒一路走到父亲的演武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自己的长枪。
刺、扎、撩、拨……
一遍一遍。
……
临近年关,长安一天比一天热闹,崔竹生说话算话,沈松现在走在大街上,不少人都会来和她打招呼。
照例,还有一场宫宴要赴。
沈至青原本纵横沙场,在长安的酒池肉林里混了半年,以前的官袍都穿不下了,是沈夫人赶了好几个夜,才把旧官袍改好。
沈夫人因着被崔夫人邀着一道,为了不寒碜,咬咬牙买了两套上好的头面,虽然和珠光宝气的崔夫人没得比,但至少也拿得出手了。
沈夫人没把沈松打扮得太漂亮,万一招惹了哪个难缠的主,徒增烦恼。
沈柏当值,躲过这一遭。
有崔夫人带着,沈家女眷的待遇还算不错,沈松早早入了席,跟崔莺莺坐在一块儿。
沈松和她没什么话说,自顾自吃着盘里的樱桃。
“你怎么没打扮就来了?”崔莺莺先开口道。
“我打扮了呀。”沈松拉了拉袖子,“我平时哪穿这个?你知道这衣服多贵吗?”
“……不是一回事!”崔莺莺咬牙切齿,“宫宴上,会让适龄公子和姑娘相看,你不知道的?”
“我知道啊,但又不是非得看上。”沈松无所谓道,“再说了,很多不都是同窗吗,有什么没见过的。”
“皇子也会在。”崔莺莺忿忿不平,“如果能嫁给皇子,和嫁给普通的官宦能一样吗?你都不重视一点,就这样来了,真是……”
“我可不想入宫。”沈松为难道,“再说了,现在女子也可以为官呀,干嘛非得指望一个夫君呢?”
“没有人会娶为官的女子。”崔莺莺看了沈松一眼,惋惜道,“也就表哥那样的……算了,不说了。”
“你盛装出席,有目标了?”沈松伸长了脖子看,但层层珠帘遮挡,实在是看不到什么,“这谁也看不见啊……”
“我,我没有。”崔莺莺难得吱唔。
“欸!你在这呐!”巴哈尔老远就冲沈松招手,“崔莺莺,你也在?”
“快来快来!我们坐一起!”沈松站起身迎她,“你也来啦。”
“嗯!元浩告诉我,今年会有胡国的使臣来,我就特地过来了。”巴哈尔笑着说,“不知道阿妈阿爸有没有托人带点东西给我。”
“元浩有告诉你是谁来了吗?”
“没有。他哪能知道这个,估计再摸进他爹书房翻折子,都要被揍了。”巴哈尔说,“等会儿赐酒的时候就能看见了,这些帘子全部都会拉开。”
“是么。”沈松若有所思地点头。
贵女陆续入场,沈松现在也算个红人,不少官员的女儿都热络地和她打招呼,再加上有崔莺莺在侧,一时间竟成为最热闹的一桌。
开席在即,皇后才领着公主、妃嫔一道入座。柳云初坐在皇后身侧,虽然和沈松她们隔了好几桌子人,还是冲着她们略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殿下真是好福气,一回来就得太后、皇后的宠爱,别的公主在她面前算得了什么?”
“是呀,若不是崔家郎是个病的,这天造地设的一对,今儿估计都要赐婚了。”
“眼下谁得了公主青睐,可算是祖宗坟上冒青烟咯。”
沈松听着周遭人的议论,复抬眸望向柳云初。
她端坐在那里,笔挺的身姿,修长的脖颈,时不时起身为太后、皇后添菜,偶尔言笑晏晏,如鱼得水。
沈松脑子里突然回忆起自己初见崔竹生的时候。
最受宠的公主和世家权臣的嫡子。
确实般配。
没由来的,沈松只觉得周身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刺耳,崔竹生生病又怎么了?就算生病了,他也是天下第一好的人儿。
“哗啦——”成排的珠帘被拉开,越过重重楼阁,沈松一眼望到对面。
人群熙熙攘攘,全是虞国如今最值青壮的公子们,而崔竹生早已下至江州。
觥筹交错之间皆是虚与委蛇之词,没有一个人提起崔竹生。
他应该在这儿的。
崔竹生才是整个长安最应该在这儿的人。他不是什么蒙尘的珠玉,他本就是那天上月,才高八斗,朱门绣户,而他的锦绣前程……
沈松向上望去——
徐寿不动如山,俯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