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酩回到青丘的时候所有灯都熄了。以他对苏妲己的了解,这个时候他如果去打扰妲己睡觉,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再者,信他妥善送到了,也没有旁的要紧事,苏酩和守夜的人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回去休息。
一个人住两层楼的大房子,实话说他半夜起来都可能迷路。若说这是副盟主的待遇,苏妲己自己都只住一间小木屋,这处宅子实在有些夸张。大房子也没有坏处,他不会自找麻烦再去求一个解释或者改动。
一觉醒来天早就大亮,苏酩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打算去找妲己复命。屋子里的布置安排简直不能更周到,衣架上摆着几套可以换洗的衣服,勾破的大氅也已经修补好送回来。穿着一看就很贵的衣服,苏酩当真感觉自己的身份不太一样了。
不出意外地,苏妲己仍然被埋在事务堆里,看上去一个头两个大。见苏酩过来,她索性放下手头的活稍作休息。
“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就是送到了。”苏酩有意避开苏妲己的目光,但是她那浓重的黑眼圈和杂草一样的头发总让人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好。”苏妲己捶着自己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苏酩怀疑她要废掉自己一条胳膊,“这几天暂时没你的事了,到时候和我一起参加会议就行。”
会议?什么会议?苏酩快速回忆了一番接下来几天有可能的行程,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去天庭?不行不行。”苏酩猛地摆手,“明明谷梁副盟主更适合,你看,我在重要场合出的丑还少吗?”
光是接云阁的事就足够他害臊一阵子了。
苏妲己抬眼瞪他:“贺叔年纪大了,去天庭不方便。再说了,你怕什么,谁敢光明正大笑话你?”
这话说得就很有意思了,苏酩刚想回一句“你敢”,看见苏妲己布满血丝的眼睛,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苏妲己冷笑两声,又重重叹息,“这几天我实在太忙,心情很不好,你也别惹我。”
苏酩何尝不知道妲己辛苦?妖盟内政他实在是帮不上忙,就算现在开始学,等开始打仗了他都不一定能学会。妖盟也经历过不少大事了,但苏酩倒是不记得以前有过这么繁重的事务。
“姐,之前和分裂派打仗的时候也没见你需要这么累啊。”苏酩看着堆积如山的纸张,觉得这些工作根本不是人能做完的。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苏妲己捏着拳头,像是要把谁的头拧下来一样,“以前有秦晴帮忙,我自然轻松多了。可是这回,这混球跑去帮地府办事了。”
苏妲己咬牙切齿,时不时蹦出“小王八蛋”和“桃树苗子”之类的字眼。苏酩站在一边冒冷汗,欲言又止,他并不是很理解这对按理说是师姐弟的人的相处方式。
过了一会,妲己像是消气了,又往后仰倒,瘫在椅子上:“不过……也好。”
“这话怎么说?”苏酩尝试着拿起一张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陷入沉思——字他都认识,拼在一起就看不懂了。
妲己有些无奈地笑笑:“秦晴与你也算是有交情,既如此,我就闲话几句。他从小就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说好听点他是无拘无束,说难听点就是无欲无求,小小年纪活得像个老大爷。”
她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师尊其实对我们没有太多管束,所以只能我像个老妈子一样去逼他修行。你也看见了,根本没有收效。后来我在妖盟……说起来,我能建立起妖盟也离不开他帮忙。”
妲己的微笑中透出一丝苦涩:“秦晴是那种典型的,你不踹一脚他就不往前走的家伙。助我成立妖盟,帮我处理政事,替我应对仇怨……总之都是为我办事,无事时就闲游发呆,一点追求都没有。”
苏酩安静地听着,不过他觉得这个描述……好像和他前几天遇到的秦晴有很大出入呢。
“像他那种什么都不招惹的人,怎么可能有仇家?不过是他替我挡下这许多麻烦。”妲己说着又自嘲般地勾起僵硬的微笑,“他不想要麻烦的职位,我就给他清闲……本来我觉得这个性子是没救了,结果他去人间一趟,回来反而变了不少。”
说到这里,她额头上冒出青筋:“虽说有自己的想法很好,但是一上来就窜去他乡,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随他去!”
话是在说秦晴,苏酩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也是招呼不打就跑到他乡去了。怎么听,这句话用来怼他都很合适。
“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先走了?”苏酩其实现在也没事做,只不过,回去睡觉也好过在这流冷汗。
“慢着,”妲己一句话把苏酩定在原地,“虽然这次会议对我们来说不算特别重要,我还是得问你一句,你知道对天庭该有什么态度吧?”
“天庭?呃……表明我们要打仗?”苏酩不知为何这样问,他又不至于对天庭的人点头哈腰。
苏妲己似笑非笑地按着额头:“我不是说这件事……不过当然,既要承认天庭对东方的贡献,又要指出他们如今的问题。然后毫不含糊地宣战就是了。”
“嗯,就是要打仗呗,”苏酩小声嘀咕着,“比起宣战,悄悄打到他们家门口不是更好吗……”
“打到家门口?”苏妲己也是狐族,听力极好,轻易就听到了这段嘀咕,“该怎么说呢,你在西方时间长,有这种想法也算合情合理。”
她说的不假,西方的天堂和地狱就经常冷不丁打起来,然后赛拉弗再冷不丁插一脚,最后谁输谁赢基本要看运气。
“宣战并不是为了告诉对方我们要来打架,而是先说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打。”苏妲己意味深长地解释着,“这不仅仅是因为礼法,也是为了以后更长久的太平。”
“哦。”苏酩听得懂,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西方的战争总是此起彼伏连绵不休。
“跑偏了,”妲己干咳一声,“我本来的意思是,去天庭想必会遇到昭武真君,你千万不能和他打起来。”
昭武真君……苏酩脸上的笑容瞬间无影无踪。也对,既然要和天庭接触,撞上这个人恐怕也是意料之中,逃避也无用。
“我……”苏酩很犹豫,他不敢作出任何保证,“希望我能忍住。”
妲己自然也不好受,但还是又强调一遍:“你必须忍住,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必争一时意气。”
“过来了?”苏酩苦笑,“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天庭这个地方,苏酩极少去想,更不愿踏足。从出生到现在,他似乎只去过一次天庭。那群神怎么想、怎么做都和他无关,但是面对昭武真君……屠杀青丘的凶手,苏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下仇恨。
如今连苏酩自己都记不得了,记不得他当时为何能忍住不去天庭寻仇。话虽如此,就算他那时候真的闹上天庭又如何?如果他有能力手刃这个混蛋,青丘也不至于遭此大祸。
“苏小白,你冷静点。”妲己一把将他从思绪里拍醒,“回去休息吧,这几天把心情稳住。”
“妲己姐,你知道吗?”苏酩不知盯着哪里,又像是仍沉溺在回忆中,“在地府的幻境里,我也见到他了。”
苏妲己神色一凛:“地府?怎么又和地府扯上了?他造的孽还不够吗?”
“虽然只是幻境,但我一下就能认出那张脸。他——”苏酩突然顿住,半晌后才怔怔地开口,“他是不是姓沈?”
“是啊,全名沈荣蔚……你怎么了?”苏妲己很是担忧,因为苏酩现在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挣扎来形容。
“呵,我以为那声小妹不过是以示亲密,没想到还真的是亲兄妹!”苏酩深吸一口气,“上代阎王的夫人,正是他亲妹。不曾想……”
话还没说完,苏酩一阵干呕:“居然真有人会亲手把妹妹送上刑场。”
当真恶心。
苏妲己没有说什么,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她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大概。同为青丘人,论起恨意,她对天庭的痛恨不会比苏酩少半分。只是权衡再三,得到的结果仍然是还要继续忍耐下去。
苏酩转身欲走:“姐,你还是另找旁人参加会议吧。”
让他和这个人同坐一张桌子,还要心平气和地说话,太难了。
“先等等,你想想看,如果没有旁的理由,沈荣蔚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见苏酩要走,妲己也有些着急。
苏酩停住脚步,回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不会真的没想过吧?”妲己似乎并不想用这种理由说服他,“你当年重伤,我听说还被当众羞辱。就算我对赛拉弗不敢说了解,但按他的作风,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他势必会把沈荣蔚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不,才不会这么温柔。
苏酩在赛拉弗身边长大,就算被护得很严实,对赛拉弗的所作所为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么说来……也有理,当年即便他自己打不过沈荣蔚,可赛拉弗想弄死个神官一定不是难事。
“我头有点疼,先回去了。至于去天庭的事,我再想想。”
苏酩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或者他曾经想过,但是已经忘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敢把曾经的惨剧从头到尾回想一遍,也许很多细节他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意再次直面。
如今要与天庭开战,也是报仇的好机会。
晃悠着回到住处,苏酩惊觉已有人在里面等候。除了一开始带他到这处宅子的,好像是叫苏思思的小狐妖,还有位姑娘。
“苏酩哥哥,有客人来了。”小狐妖迎苏酩进门,悄声道,“来人是柳树妖族的族长,名唤离盈。为的似乎是家事,还请谨慎应对。”
苏酩抬头望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位姑娘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眉眼温柔,举止得体。细看,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还真和离无妄有几分相似。
“我大约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不必担心。”他示意苏思思先回去,对来客轻笑道,“族长不必拘束,有什么问题我会尽量解答。”
姑娘略行一礼:“离盈见过副盟主,听说盟主前些日子见过长姐?”
长姐,想必是说离无妄。
“是见过几面,不过现下没有联系。”苏酩招呼着客人坐下。
桌上已经摆了新鲜的桂糖糕和水果,苏思思果然足够专业。
离盈看上去有些为难,沉思半晌才开口:“不知长姐近况如何?”
自家姐姐的近况居然还要找机会询问外人,这话听得苏酩心酸。
离无妄自称已经和族里再无联系,再者,她们二人肯定并非同母所生。
既然人家专门来问,苏酩自然如实相告:“她挺不错的,在魔族也是个厉害人物。前几天还陪着魔王赴宴。”
“那就好,”离盈长舒一口气,“听说他乡的意外之后我就一直在担心,担心她会被父亲的事拖累。”
苏酩思索片刻,又道:“分裂派的事的确有些影响,不过也已经全都解决了。我听说离无妄在魔族长大,没想到你们的关系也不错?”
他并不想故意刁难,可按理说离盈出生时离无妄在魔族,不该认识这个妹妹。除非离无妄曾经悄悄到妖界来过,可是这样一来,她和族里没有来往就是假的。
“盟主不必担心,我与长姐并不是在妖族见面的。”离盈苦笑着解释,“分裂派失败后,父亲被杀,叔父带着我四处躲藏。我们在魔界西边的山谷附近偶遇了长姐。”
苏酩沉默不语,等待她继续说。
“我当时不认得长姐,是叔父和她大吵了一架,甚至打了起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离盈叹息着摇头,眼中尽是不解,“后来长姐和叔父恩断义绝,把我强抢过去,照顾了一阵子后送回族里。”
“强抢?”苏酩心想离无妄干出这种事好像也不是很出人意料。
离盈轻笑道:“说是强抢,可实际上长姐对我很好。我当时不明白分裂派究竟做了什么,只觉得父亲和叔父太可怜,是长姐把分裂派干的混事给我细细讲了一遍。一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只能说,活该他们没有好下场,可恨的是牵连了家里的其他人。”
离盈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捏手指:“一心想把好好的联盟拆散,还搞得自己家破人亡,枉为人父!若是我当时年纪大些,明理一点,肯定和长姐一起揍那个倒霉叔叔!”
苏酩只在旁边听着,现在觉得眼前的姑娘真不愧是一族之长,和离无妄说不准连性子都有些相似,一样的不好惹。
“我大概明白,不过离无妄现在身负要职,恐怕也抽不出空。”苏酩觉得吧,离无妄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