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酩与离无妄面面相觑了许久。
明明是七八岁幼童的稚嫩面孔，却有与这个年龄很不相符的为难神色。
薛常理完手中纸张，抬头发现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白眼道：“得了，你也不用矜持了，苏小兄弟又不算生人，有什么话就直接和他说。”
有求于他？
苏酩觉得离无妄目前在他眼中和“矜持”八竿子打不着，出于礼貌，还是道：“我斗胆猜猜，是不是那天你说的，找猫猫？”
女童表情丝毫未改，旁边年龄相仿的男孩轻微后仰，大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之感：“那天晚上的莫不是苏公子？哦……离无妄你有本事啊。”
他起身道：“苏公子，久仰大名，在下杜景休。”
“你好。”苏酩完全猜不到眼前这俩小孩子的年龄，为了不出意外，还是用极为尊敬的方式回了礼。
女孩像是终于彻底回神，变为十二三岁的样子：“苏哥哥，长话短说，我终于找到了好朋友的下落，她现在在妖界。我们直接去可能不够方便……”
“这话不够严谨，”杜景休突然打断，“妖族在妖界很正常，应该说是现在身处险境。”
离无妄甩了个白眼过去，继续道：“你闭嘴！那个……本来我也想过和苏盟主沟通一下，由于我自己的一些问题，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的父亲是妖族来着，所以我不太敢直接和妖族接触。”
“你父亲……”杜景休摇头欲说，却立马被打断。
“让你说话了吗！能不能不要随便打断别人正常的聊天！”离无妄怒道。
“你那叫正常聊天吗？”杜景休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你分明就是想坑他帮你，既然有求于人为什么不把话说全。”
离无妄看上去是理亏的一方，却异常理直气壮：“你懂不懂该怎么找人办事，当然要在合适的时机说风险，一上来就直说了有多麻烦，还会有人愿意帮你吗？”
苏酩冷眼旁观这场快要变成辩论的拌嘴，别的他不清楚，不过这俩小孩绝对不是真的小孩。
好在莫温及时介入：“打住，现在不是吵闹的时候，无妄你直说吧。”
离无妄收住快要打到男孩脸上的拳头，回头羞涩笑笑：“就是因为我身份的问题，还有……这事和二百年前人间通道有关，我觉得走妖盟的路子会很难。”
苏酩听懂了她的意思，就是要走后门去妖族找猫呗：“我是愿意帮忙啦，不过我在妖盟也说不上话，未必能帮到你。”
“不是要你帮忙说话的，我的想法是这事先悄悄办。”离无妄完美的笑容让他觉得这事不简单。
悄悄办，莫非是要偷偷潜入妖界……苏酩大惊：“那可不成，苏盟主吩咐我十天内不能回去。”
离无妄嘿嘿一笑：“被她知道了会怎样？她会弄死你吗？”
“这……倒不会。”
“那她会把你赶出妖族吗？”
“应该……也不会。”
离无妄一挑眉：“那你怕什么？”
尽管这一听就是歪理，苏酩一时竟不知怎么才能反驳到位。
“离无妄啊，”杜景休拿起一份文件，冷笑道，“你是最该被罚去刷厕所的。”
少女不怒反笑：“我也这么觉得，希望你尽快抓到实打实的把柄。”
苏酩在旁边静静听着眼前俩假小孩耍脾气一样的打嘴仗，左右有急事的不是自己。像这种两个孩子拌嘴打架的事，他完全可以当成乐子看。
随着薛常的指尖敲上桌面，毫无意义的争论应声而止。
“得了，你们都闭嘴，”薛常似笑非笑，“我来说。”
刚刚还在上蹿下跳的离无妄立即原地坐下，接过杜景休递来的文件开始细看。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旁观的苏酩，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首领就是首领。
薛常制住两个闹腾的，又微笑着向苏酩招手：“小兄弟，来来来。”
苏酩走到旁边，最先注意到的是薛常面前白纸上画的一只歪七扭八的王八。搞了半天薛常刚才也没在工作？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方才你也听到了，离无妄希望你能和她一起去妖界救人，因为这事我们不方便通过妖盟办。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乡’这个地方？”
他乡不是个说法吗？还有个具体地方名字叫他乡的？
苏酩一愣：“实不相瞒，没听说过。”
薛常道：“你不知道也可以理解，‘他乡’是人间通道关闭前后，一些妖族按照人间的建筑风格复原出来的小城。但是妖族土地应该并不非常充裕，所以这座城修在了大片沼泽里。这原本不要紧，问题在于那些人向妖盟索要一定的保护，不希望别人随意出入。”
“意思是他们想要一个和人间类似的，就是不受打扰的区域？”苏酩眉头一皱，觉着事情不对。
薛常道：“差不多吧，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妖盟不可能答应，结果这件事成了一个契机，分裂派以妖盟不给他们应有的自由为理由，又和妖盟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对峙……你想想。”
分裂派，苏酩想起这波人就头疼。这群反对妖盟成立的家伙从未停止惹事，与其他势力勾结，挑起兽族和树族的矛盾，抹黑妖盟领导……简直什么糟心事都干。
“分裂派我多少知道些，将军可以继续说。”
薛常继续道：“后来妖盟赢是赢了，却因沼泽一带的恶劣条件损失颇多。时至今日，‘他乡’还是各种小团体的藏身之处。”
“我大概明白了，内部问题你们不好插手也正常。那又为什么不能请妖盟出面帮忙？”苏酩若有所思。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莫温开口道：“无妄的父亲，他死前是分裂派的一员。即便妖盟不会因为这事为难无妄，牵扯到‘他乡’这个分裂派窝点，恐怕也不会帮忙。”
岂止不会帮忙，八成妲己会把要救的那位狸妖查得清清楚楚，连裤衩子是什么样的都能知道。万一真的和分裂派那帮人有联系……难以想象。
“将军啊，”苏酩倒抽一口凉气，“我很想帮忙，但是，恐怕我真的很难帮得上。妲己待我确实很好，可分裂派这事太大了。”
“我能理解，”薛常微微叹气，“那领着无妄进入‘他乡’范围可以吗？妖盟在范围外安排人驻守，也许你可以带她进去，随后的事情让她自己处理就行了。”
苏酩从心底里其实不愿意答应，万一出了事，他就算只带了个路，肯定也是要负责的。
“将军其实可以试试和妖族联合后再提这件事。”
“不行哇！”离无妄突然嚎叫起来，“不能再耽误了！”
也难怪离无妄不愿明说，了解到这个程度，苏酩的确不敢答应。
“苏哥哥，万一出什么问题，我直接去妖盟自首，一定不牵连你。”离无妄在一片沉默中开口。
杜景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喂……”
“我说到做到，在场的人苏哥哥多半信得过吧，他们也可以保证。”离无妄仍是毫不犹豫。
话说到这个份上，反而是苏酩开始心有不安，他从前似乎没有面对过这样两难的境地。先前在荒原他还数落方和不愿帮忙，现在想来更是羞愧难当。若是他们没有在也也那里花费太多时间，后面或许不至于被逼到那般境地。
“无妄，不要为难苏公子了。”莫温示意离无妄不要继续说下去。
“苏小白，我会另找方法的，”全程沉默的杨千柳此时突然道，“你不用觉得不安。”
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现在反而是有求于人的一方劝他安心。他一点都不怀疑杨千柳有别的办法，无非是以暴露身份为代价。可苏酩一早明白，古神隐藏身份的理由明明就是逃避律法带来的压迫。
若是如此……苏酩咬咬牙开口：“既然师父相信这位……额，离无妄，我本来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想去那么混乱的地方救人可能不那么容易。”
离无妄方才的大义凛然瞬间被欠揍的笑容取代：“这个你不用怕，我们有办法的。”
“哦。”他怎么感觉，虽然过程复杂了点，结果还是他被坑着答应帮忙了。
“苏哥哥，你先去买点干粮带着，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别的要商量，等会就出发。”
等会就出发？这也太着急了点……
“十五姐……玉宇令！麻烦你送苏哥哥去天桥啦。”离无妄现下的状态说是要上天都不夸张。
“哼，一高兴就忘了形了？再敢那么叫我，小心你的脑袋。”姬十五甩了个脸色给她，转身对苏酩道，“那苏公子，我们先走。”
与姬十五到天桥附近的时候，一阵狂风把苏酩吹清醒了，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被坑了。
姬十五看清了苏酩痛苦的神色，忍笑道：“离无妄是很会耍人，不过你可以相信她，她保证说不会连累你就肯定会做到。”
“啊？”
“哈哈，”姬十五还是笑出声，“单靠一张会说话的嘴可当不了斜川令。我当玉宇令以前也对她很有意见，后来嘛，虽然还是对她很有意见，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你不妨信她几次。”
“原来如此，”苏酩盯着熟悉的集市，满脑子都是千万不能撞见那个卖话本的，“干粮是什么？”
“不就是方便随身带着的吃的吗？”姬十五挑眉。
苏酩当然知道干粮是什么意思，他方才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表达得极其古怪。
“那个，我的意思是，魔族有哪些干粮？我一般认为干粮是肉干之类的。”
“哦哦，”姬十五意会一番道，“牛羊鸡鸭肉干在那边的铺子有卖，跟我来。”
苏酩一眼望去，种类还不少。妖族有牛妖羊妖之类的，虽说用来吃的动物算不得同族，也要顾及他们的想法。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看见有人吃狐狸肉，肯定也是不高兴的。所以妖族的大型集市几乎看不到荤腥，想吃点肉还得到食肉部族的小商铺去买。
到摊边苏酩发觉肉干种类比他想象得还要多，塞满麻袋的羊肉干、鸡肉干和牛肉干堆得有半个人高，箩筐装不下的老鼠干随意堆在木架上。
“苏公子，你可以随意挑一些……不用盯着的。”
姬十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苏酩终于回过神来，忙收了表情。
考虑到带着方便，苏酩只挑了一袋肉干。那种用羊皮缝制的结实口袋，装得满满当当，分量很足。姬十五看他的眼神都不怎么对劲了。
“对了，斜川令喜欢吃什么？”苏酩才想起来要准备两个人的份。
“哼哼……”姬十五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她啊，她无所谓，麻饼馒头都可以。”
当离无妄顶着快要能把她吹飞的大风走进集市的时候，苏酩手中已经有两大包干粮了。她无意再多花时间，拽着苏酩就往天桥门洞去。
这姑娘身形虽小，力气可不是十二三岁小女孩的水平，苏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她拽得几个踉跄。
“玉宇令，那，在下告辞！”狂风淹没了最后几个字，空留苏酩夸张的挥手动作。
离无妄一直把他拽到天桥通道内，四周漆黑一片，让两个人的对话蒙上一层鬼鬼祟祟的阴影。
“等会有接应把我们送到内海边，你只要别出声就行了。”
苏酩觉得有些好笑：“难道不是你更容易惹人注意吗？”
离无妄没有接他的话，只道：“具体的事情上车了再说吧。”
“上车？”苏酩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上什么车？”
妖族的土地凉爽潮湿，即便秋季已进入后半，树木还是在相对温暖的环境下郁郁葱葱。他们两人突兀也不突兀，天色尚早，除了早起摆摊的商贩，天桥附近没几个行人。但身边的离无妄此刻身上全无魔族气息，反倒萦绕着薄薄一层妖气，和修为尚浅的妖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
苏酩知道她是妖魔混血，不过用这种方式伪装的确很高明。他刚要开口，离无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穿过集市，在转角处见到一辆其貌不扬的旧马车。
“上车。”离无妄甩下一句话就掀开布帘钻进轿厢内。
苏酩看着这辆人族通用款马车，很多话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这种大红色的花轿式车厢不管怎么看，都很像人族接亲用的花轿，就差帘子上烫金的“囍”字了。虽说马车这样方便的载具各族都有使用，那也断没有用马车载人的，驿站之间距离不远，还不如自己多花点力气飞一段路程。
苏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