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杭从山坡上滚下来,摔在一枚新冒的竹笋上头,被从后背串了个透心凉。紧接着一条躲在竹丛里的白唇竹叶青受到惊扰,“吧唧”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郁杭躺着歪头,看了一下迅速肿胀的手腕,那蛇还钉在上头。此时正瞪着一双受惊的红色眼睛与他对视。远处腐尸的气味混在雨后泥土的鲜腥里,勾勒出极端不详的氛围。
郁杭放下手,懒去处理那蛇。倒霉成这样,也不差这点了。
透过层层叠叠的草叶望月,有种宁静而淡的悲。
也许因为时间对于他而言近乎于无意义。他并不像齐染或者唐尧臣一样,想做什么都立刻行动,想要什么就尽力争取。
郁杭抬起染了血的手去摸那跳动的月光。这具身体让他有了人的形、声、闻、味、触,也让他有了困囿于人道的欲望和情绪。
他在人间渡过一千多个中秋节。只在这几年才后知后觉发现那月色朦胧得含着泪。
他很不希望唐尧臣回国。
斌仔是齐染挑选的,认为能当大任的人选。可奇迹的开头从来都是绝境。
人间是需要一个开挂般崛起的新时代。
但心里只怀有美好愿望的是祖国的花朵。作为负重前行的上位者,站在大局面前,首先应当考虑的是没有这个奇迹的时代,当如何。
齐染是将才,他有完备的计划,有备选的方案,有说服他人的技巧。
总之,齐染死亡同时,队内启动了应急处理中心朱志忠和两位从未公开的副队长的B角权限。十月二日雨夜之后,保安大队架构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动,各副手分而相互制衡,合则架空斌仔。
斌仔只是个名义队长。
他有三年。只有三年。这三年既要适应这个环境,又要收服队内对外的人,还要处置好人间诸部的关系,而且得让所有人看到他正在开创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这听起来比童话还要天真。像是一场必输豪赌,不被所有人看好。
眼下之所以没有人跳出来提议更换队长,不过是因为有一定话语权的人都知道斌仔不过是另一个更稳妥计划的挡箭牌。
他们需要另外一个计划,故而需要挡箭牌。
齐染是唯一一个坚定信任张斌可以创造奇迹的人。郁杭不知道他的信心来源于何处。
一件事情,知晓的人多了,就没有办法密不透风。唐尧臣获取信息后,几次三番想要回国。郁杭一直在阻挠。
郁杭清楚,唐尧臣自始至终都不认可自己外国人的身份。他虽然认了这辈子国籍没法改,也自知没脸回来。可如果立场不是国家,而是人间,他死了的心就又开始蹦跶。齐染一死,他直接飞了中东,徘徊在霍尔果斯附近。
郁杭了解他。知道他急着想进来亲自看看,如果张斌这人不行,不用等三年,他很快就会动手铲除这个不稳定因素。如果他认为张斌行,行却又差了一点点的时间或者运气,亦或者有什么人或者不是人的力量跳出来阻挠……
左右这一趟对唐尧臣而言都是单程。
这是比“谁是一家之主”更加不可调和的分歧。
当然郁杭也理解他。
大约一年前,唐尧臣的心理医生就寿比胡同那个房子的问题,跟郁杭谈过。心理医生说:“即使所有的生命最终都将死亡,可是只有那片东方的土地能令他安息。”
确实这么些年,唐尧臣也有了钱,买了房子,可那些房子始终没有烟火气。
那次谈话令郁杭决心买回寿比胡同的老宅。在人间这么多年,即使是当大官的时候,他也没对宅子这么上过心。他想着等唐尧臣将死,就带他回来,在这里陪他度过人生最后时光。
他准备好了一切,可那不该是现在。
他想让唐尧臣活得久一点。活在黑暗里也可以,活着就可以。本来那么多年烂透了的作为,唐尧臣早已经不再适合跟光明并肩。在国外一条道走到黑才是最好。
排厕所总换队伍,必定赶不上撒尿。
郁杭偷偷删掉了齐染邮箱里关于唐尧臣签证问题的邮件。又自主向齐染请缨。
他说他可以去保护斌仔,还大方的表示如果斌仔最后只差那么一点点,他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到时候站到死刑台上,接受正义的审判,想办法给斌仔立个漂亮的威。
可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用。
人世间的相处,不论有多大神通,一旦开始尊重对方的自由意愿,事情的走向就会变得没办法继续握在自己手里。
郁杭知道滇南的妖怪进京有半个月了,知道风神孟婆与西江河神楚粤是牌搭子,知道别达沃恶作剧大赛的符箓从来不在非赛事期间携带,知道胡晏春进了寿比胡同那宅子,知道谢必安在不远处救了张斌……
呵!
说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按《三界和平条例》地府、人间、三十三天互不干涉内政。恰逢境内盛世太平,谢必安作为鬼差头领,名正言顺来人间的理由只可以是诸如商事售后这样的理由。
商事售后,需要审批、用印、发函。能这么快把谢必安搞来。如果不是齐染早有预案,就是唐尧臣直接联系了朱志忠。亦或者二者并存。
郁杭想起句古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说到底,齐家兄弟才是自己人。而他现在除了配合纵容,只剩下拂袖而去一条路。三年太短,他不能再花一年冷战了。他必须要在这三年里,护住斌仔,并且说服唐尧臣签订契约。
只有这样死亡才不是结束。
然后顶着王陵珊脸的张斌遮住了月光。
接着是谢必安的脑袋:“杭哥稍等,我们讨论一下对策。”
谢必安快速扯走了张斌。
“小张大人,我没带麻药。”谢必安耷拉着他血红的嘴角。
张斌看到边上的植物,翻了翻带刺的叶片,直接蹲下从地上捡了个粗壮树枝开始刨:“没带就没带。先把他拔出来,紧急处理一下。等到医院就有麻药了。”
“小张大人有所不知。杭哥的人身是特殊定制,比一般人的身体不同。比如说,他会比别人更能体会疼。直接拔出来,他可能会疼到抽过去。他好面子,万一疼抽了,你我两个目击者日后不好与他相处。”
张斌:……
“这种方面他调那么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订单是齐大人下的。”
“哦,齐染。”
“是的。”
“懂。”
张斌把那植物刨得露了根,念及陈悦悦决定体谅一下郁杭的面子:“把他敲晕他会觉得比较体面点吗?”
“晕不掉。这个参数也高得离谱。”
“齐大人有时候很调皮。”谢必安也蹲下来,徒手开刨,唰唰几下就把根揪出来了:“事已至此,您快想想办法吧。”
“那先给他恢复出厂设置可行吗?”
谢必安摇头:“旧时比现在更加敏感!现在已是这身体最顿感的参数。恢复如初,杭哥定会当场抽过去。”
“两面针。止痛解毒。”张斌无语,起身把根茎上的土拍掉大半递给谢必安:“走,越拖越糟。”
谢必安和张斌面对面。
张斌捉着郁杭两只脚腕,谢必安则托着头。
“三、二……”
两人一起起身想把郁杭从笋子上拔起来。因为谢必安和王陵珊的身量差,行动出现了细微的意外。伤口好像被稍微扩大了一点。
郁杭“哼唧”一声。
谢必安立刻高声问:“听……闻人间近些年把两面针制成揩齿药,十分神奇。小张大人可用过?”
“用过,好用。地府也刷牙吗?”张斌认真配合。
“刷牙的!”
“那你带点下去。有市场的话可以谈贸易细节。”
“谢谢小张大人!”
郁杭:……
齐乐菲买菜买了两个小时,据说是因为找不到土鸡蛋。
唐尧臣问:“乐乐平时都吃外卖?”
“早晨中午吃饭堂,晚上齐迎亚给我请了个阿姨,每天来四个小时,煮晚餐搞卫生。”齐乐菲一副大咧咧的模样。
“齐迎亚最近怎么样?”
“地产泡沫不破,他就还是个霸总呗,能随时接济我这个穷亲戚。破了,估计得搬我那儿去打地铺,每天给我扫地煮饭以谋生。”
唐尧臣随口问:“王总怎么想你们那个行业?”
“今天不是明天。今天一切都好。”王陵珊无所谓:“人多会被时代局限,可时代本身常常更替。老去、被淘汰,都是很自然的事。即使是一代枭雄,也总有落幕的一天。看开就不痛苦。如果我是蓟城的上位者,我相信可控范围内的风险释放不会引发系统性风险,相反,它可以重焕无限生机。阵痛之后,市场会迎来新的开始。届时河清海晏天下大同。”
唐尧臣嘴角上扬:“我鲜少赞同杭哥的眼光。但王总是个例外。真高兴认识你。”
完全愉快的谈话,谎言含量常常高于平均。
九月的最后一天,王陵珊因为同样的问题跟文达吵过一架。
天下大同之后,她说:“届时我们这些企业就是河清海晏的水底沙。”
她并不认为眼下这个时代很快就要结束,可那一天终究会来。她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文达和他们的公司可以安稳的度过寒冬,可以熬到新的熠熠生辉的时代。
文达鲜少锐利:“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抛给我,把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发生的风险提前预备好对策。然后呢?可以放心去死了,是吗?”
是!
她跟文达有过很多次分歧,他们拍过桌子,扔过电话,可没有一次的争吵像那天一样让她难过。她缓下声去圆她拙劣的谎。直到不欢而散。
王陵珊擦净盘子上的水递给唐尧臣:“真有那一天就出海呗。”
“出海可以找我。”
“那肯定找您啊。”王陵珊笑,摆出一副抱到大腿的谄媚,然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说的出海和他说的出海绝不是一个出海。
再看齐乐菲正在一边偷吃京烧羊肉。主打一个耳聋眼瞎不参与。王陵珊叹了口气,心说这屋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演技派。
不过后来,王陵珊最庆幸的地方也在于此。
关于宅子里两位主人的关系。不论是郁杭所认为的长久关系,还是唐尧臣偶有提及的bromance,起点都不是一见欢喜、掏肝挖肺。至于后来住进这屋子里她以及他们,关系的起点则更加不是真诚友爱。
相反,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孤独戒备,关系也在谷底沟渠。
事实上,当双方都明确知道情意是虚假的,就无从谈及隔阂和伤心。可是当一切不能再差,那就又成了好的开始了。
在人间,万事万物总都有周期的。
每当钟摆被荡到了极致,就会停止,然后朝着反方向而去。朝代的兴衰是,冬去春又来是,纯善与极恶是,老和尚与红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