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江市公安局】
“鉴于你曾经是AT专案组的顾问,我会向局里申请,这次的相关卷宗你全部有调阅的权限。”
冷藤说着,将罗夏带往法医实验室。
听到冷藤特别强调AT,罗夏冷哼了一声。“陈光和AT有什么关系?”
“以你和季从云的关系,他应该不会没告诉过你关于陈光的事吧。”
冷藤话中有话。罗夏知道他在试探自己——看来以冷藤目前所掌握的全部信息,从陈光的尸体上应该没发现什么有关AT的实质性证据。
那就更不可能牵扯到季从云。一切都是冷藤自己的推测,他不过是想诈自己以证实罢了。
小叶从季家屯带回季晓和施远山的事暂时还不便说,罗夏想着,瞥了一眼冷藤。
“我和他的关系?如果你还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很清楚我和季从云早就不算朋友,水火不容这么多年了。”罗夏淡淡道,推开了法医实验室的门。
法医实验室的温度很低。在看到实验台的第一眼罗夏还是把头扭了过去,不想直视尸体。
高亚宁闻声抬起头,“来了?看看这个。”
她接过冷藤递来的u盘,打开了视频。
是一段剪辑过的监控录像,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行驶在长江大道高速公路上。
高亚宁:“这辆车被遗弃在距离尸体被发现的江边三百米处左右的树林里。经过比对,车内有陈光的毛发组织。”
她调出面包车停在树林里的照片。照片是后来拍的,前后车门全部敞开着。“组织是在后座发现的,车里没有他的指纹。应该是在别处被杀害,凶手驱车运到江边抛尸的。”
高亚宁给了罗夏一个眼神,将电脑微微往她这边摆正。
罗夏会意,走近去按着高亚宁的手拉动视频进度条,侧过过头去看那个物证袋。佯装着在认真看录像问道:“怎么到这儿就没了?”
物证袋里是一个透明糖纸折的纸飞机。
最后一段监控录像在驶入淮口辖区就戛然而止。
“那地方太偏了,除了高速路上也没别的监控。”冷藤倚在法医室门口,“又是碰着该死的雷暴雨,那片林子外边儿本来就寸草不生,雨下个一天一夜的,什么拖尸痕迹一点都没影儿了。”
罗夏刚想问从树林到江边三百米的距离,如果是抛尸应该有拖尸痕迹之类的,一想到最近阴魂不散的雷雨,顿时无话可说。
“死亡时间呢?”罗夏问。那天季从云追着面包车的时候陈光就已经生死未卜,他虽比支队可能知道的要多,但依旧对陈光的具体死亡时间不太清楚。
陈光的死依旧是个疑团——至于凶手究竟是谁,罗夏也没什么头绪。
他想到小叶晚上说拿到了“账本”,看来回头得好好问问。
虽然罗夏很清楚叶净月不会杀人,但他身后的长江商会,做事可从不含糊。
“大约是四月三十号。”高亚宁犹豫了一下,道:“尸体在江水中泡的时间太久了。”
四月三十……那不正是季从云追车的那天么?
“凶手的信息查到了么?”尽管大概知道结果,罗夏还是象征性地问。
冷藤:“除去被害人陈光,面包车里一共还发现了另外四个人的DNA。三男一女。”
“那比对结果呢?”罗夏继续问。
高亚宁摇了摇头,“没有犯罪记录,查不到。”
的确。如果嫌疑人没有案底,数据库里不会有DNA记录。没有排查方向,想通过比对DNA查找凶手如同大海捞针。
罗夏早就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那纸飞机——罗夏面不改色地瞟了一眼物证袋,认为冷藤一定是还查到了些什么。
“罗主任,陈光是季从云的助手这事,你应该知道吧?”冷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罗夏的表情。“既然他和江城疗养院有联系,那一定脱不开顾振东,既然和顾振东有关,那AT——”
罗夏打断他:“我说过了,这些年季从云的事我一概不知。”
罗夏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冷冷道:“你怀疑顾振东私底下研究AT,你不如直接去省医科大把他拷到局里来问个清楚。何苦在这跟我浪费口舌。”
虽表面镇定,但罗夏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看高亚宁的意思,冷藤丝毫不和他提那个纸飞机,看来冷藤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查到的要多。
此时祁颜走到法医实验室门口,他一脸不安的神色,把冷藤叫了出去。
冷藤一听眉毛扬了扬,“好,带他进来吧。”
看到手臂夹着夹板、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鬈发青年出现在法医室门口,罗夏先是吃惊,转而愤怒地看向冷藤:“你让他来干什么?”
冷藤没说话,上下打量了叶净月一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哟,小叶都长这么大了。”
-
叶净月刚要回应就被一把拽走。罗夏不由分说地扯着他的衣袖穿过好几条走廊,拉到消防通道里。质问他:“你来干什么?”
“来告诉他真相啊。”叶净月甩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外套,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不是也想知道陈光怎么死的么?”
罗夏一把捂住叶净月的嘴,压低了声音:“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他们警察知道个屁。”
叶净月一把甩开他,“我要加入AT专案组。”
“AT专案组早就解散了!既然你觉得自己懂得多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应该早就知道,专案组已经是六年前成立的吧?”罗夏叉着腰转过身,又气又无奈道。
叶净月抱着双臂讪笑:“那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是AT死灰复燃,冷藤叫你来的目的不就是重新成立专案组么?不然你认为他大半夜把你叫过来看陈光的尸体做什么?”
罗夏摆摆手,“我说不过你。就算重新成立专案组跟你也没关系,别掺合。”
“你忘了你晚上怎么跟我说的?”叶净月扶着戴了夹板的手臂,抬起头看着罗夏,阴鸷的笑容又散漫在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
他冷不丁道:“不进专案组,你怎么保证我的安全?”
“你……”罗夏皱着眉头,一时语塞,“你没有医师执照。”
叶净月一哂:“我去你那实习,现考一个不就完了。你忘了我学的什么专业——小吴不也是先在市精卫实习,后来拿的证么。”
叶净月看着蹙眉不说话的罗夏,不依不饶:“再说了,谁规定加入专案组非得医师执照,人家市局又不是精神病院,又不需要给谁看病。”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灭了,罗夏听见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响起在走廊里。
半晌他松口:“行吧。”
罗夏刚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冷藤。
“你俩关系还这么好呢?”冷藤笑着说,看了看叶净月戴着夹板的胳膊,“手怎么了?”
罗夏抢在叶净月前开口说:“这小兔崽子又喝多跟人干架了。”
“脾气倒是还那么暴躁。”冷藤打量着鬈发青年,看着他如今出落的模样,倒是不难将他和六年前那个少年联系起来。
“冷队,我申请加入AT专案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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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停息了一阵。市公安局门口的路灯坏了,罗夏打着手机的手电筒,拉着叶净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一个个水坑。
“就算你学的专业对口,但你毕竟才读到本科。那AT的卷宗你看了又能怎样?能看懂多少?”
罗夏摁了摁车钥匙,停在不远处的车灯闪烁起来,叶净月没戴眼镜,灯光照在他眼睛里忽闪忽闪。
专案组的事,冷藤竟然还一口答应了。
叶净月嘲讽他:“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学的也不怎么样,当年不都靠着从云哥么。”
坐进驾驶座,罗夏按开了所有灯。车内一下子敞亮起来。叶净月复杂地看了一眼罗夏,抱着双臂扭过头去。
罗夏看着他戴着夹板的手,问:“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事,轻微骨裂,两天就好了。”叶净月扬了扬胳膊,“其余的都是皮外伤,”
看着叶净月的伤就想到顾朋,罗夏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本就对叶净月欠佳的身体状况忧心,眼下又出这样的事。
一股更胜的怒火隐隐从他心底不可抑制地油然而生。
“送我回家吧。我困了。”叶净月闭着眼靠在车窗边,疲惫地说。
罗夏皱眉:“回哪儿?你好像忘了你手里拿着点儿什么吧。”
叶净月眼睛一睁,猛地想起账本的事。
罗夏叹了口气,现在的情况看来,叶净月进专案组的事不可避免了。“先去我那儿吧。”
过了一会儿,罗夏忽然开口:“小叶,对你而言,AT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罗夏关了雨刷,凝视着挡风玻璃上半圆形之外悬挂的雨滴。长叹:
“比你的未来还重要么?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靠在后座的叶净月深吸一口气,冷漠地答道:“我自有我认为重要的事。要是不让我干,苟且活着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在我这里,未来生活可以是摆在最后一位的。”
越野车启动,半圆弧之外悬挂的雨滴在车子的晃动下逐渐聚拢在一起,顺着挡风玻璃流淌下来。罗夏又打开了雨刷。
听着叶净月没有情绪的声音,罗夏叹了口气。摇下车窗,点燃了烟。
和叶方舟几乎一模一样。
【长江公馆】
钟一飒靠在窗台边,从公馆四楼办公室的窗边往下看。少女神色冷峻,她还穿着不太合身的疗养院病服。被潮湿的夜风吹鼓起来,纤瘦的少女像在废弃的塑料袋里晃动。
打开窗户,隐隐能听见楼下长江公馆热闹的酒吧摇滚乐声。她望着云海后若隐若现的月亮。
眼看着过了十一点,他还没有联系自己。面容俊秀的少女扭过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花纹繁复的精致笔记本,犹豫着拨通了叶净月的电话。
“小飒,你现在在哪儿?”刚刚接通,电话那头的叶净月先开口说道。
“我在长江公馆,很安全。”少女说话停顿了一下,“阿净,你呢?”
叶净月看了一眼厨房里的身影,压低了声音:“我暂时没事。你这两天就先待在公馆里不要出门,现在警察也在找你。”
“那……画本……”
“先不急。”
挂了电话,叶净月还未转过身就看见高大的影子遮住自己身上的灯光。
罗夏沉声:“那小姑娘,是你什么时候安插进医院的?”
黄昏的暴雨过后阴云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堰江的夜色又晴朗起来。一缕寥白的月光爬进窗帘的缝隙,止步于黯淡的窗台上。
叶净月看向窗外残缺的月亮,沉默了一阵。
“她不是我刻意安排进去的。”
【半年前】
灰衣少女伫立在省医科大图书馆对面那幢楼的顶楼。
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女,穿着单薄的灰色中式衬衫,站在那离云层最近的地方。叶净月眯着眼睛,近视加重了,模糊不清地只能看到她伫立在云端。
少女的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有没有在往省医科大这边看。
没有人注意到少女,她的身边只有涌动的云海。
叶展走到叶净月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少女在天台边坐下了,双腿垂在悬崖边。仿佛那里只是一堆美而凌乱的流云。
叶展回头刚要说话,叶净月已经离开了。
*
他登上了天台,径直走到少女身边坐下。在没有围栏的天台边和少女并着肩,夹杂着雨点的冷风吹过他们的脸。
“你是,谁?”少女侧过头问他。
“我想不开。”叶净月低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有时候看得开不是一件好事。反而可悲,不仅觉得他人,连带着自己也可悲起来。一种无聊的人生,或者凡是人生都无聊……”
有些口吃的少女没有说话。她的嘴角向下,英挺俊秀的侧脸看上去神色冷峻,那张脸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她转过头看着叶净月,忧郁的眼神浸着他。
他说:“你还会感到痛苦,是因为还有所期待。”
远远地,叶展看到,最终两人从天台边站起来,并肩走进了楼道。
不久之后,钟一飒住进了堰江精卫。
*
罗夏沉默了。
“然后呢?你联系她的家人了么?”
叶净月摇摇头,“听她讲了一些故事。她不愿意联系家人,我就没勉强。”
“所以她的费用一直是你叫人帮忙交的?”
好在“账本”如今在长江公馆,终于可以一睹真容,看看顾振东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论如何,先让她回到医院去吧。”叶净月抬起头,不知为何罗夏感到那一刻他眼里的阴鸷刹那间烟消云散。
或许是想到钟一飒的遭遇,此刻只有淡如流水的悲伤,氤氲在叶净月的眉目之间。
那样的神色如同晦暗的光明。他默默地说:“她的病没好。”
罗夏犹豫片刻,语气变得缓和。“你既然知道她有精神疾病,那还让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知道你们会来救人的。”
叶净月舒缓地笑了。他全都知道,甚至连那晚营救“兔子”罗夏一定会来都知道。他太了解罗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