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娘子关下,料峭寒风里,宝翔杵在城脚底,笼着袖子斜靠骡车,哼着小曲。
暮色苍茫中,他望见绵山如碧,倦鸟归林。侥幸这一回,他依然没有死。
可来去之路,都迢递无垠。他又一次被皇帝发配去了远方。遗憾他已长大,再没父王陪伴开解。
有人牵着一把子运煤的骆驼出关,宝翔为吆喝声所扰,俯身捡了块煤渣。他一揉,掌心灰黑浑沌。他自嘲:既来之,则安之。已进山西,便领略此地风光,合该把九城烟树抛到脑后去。
那日他喝酒之后,并没马上迷糊,还和苏韧说上了几句话。
苏韧叹息:“还好你痛快饮了这壶中酒。不然,我得奉旨给你送上三尺白绫。外头东厂的两位爷正候着。好在他们不必送你上西天了,得把你送到封国去安置。”
宝翔哈哈道:“呦,这套中套,我一实诚人怎能玩得过?你也不够意思,一点暗示都没得。呃,我的封地在哪儿呢?”
苏韧答道:“我来时查了,应在山西地界。大白,内外形势诡谲,你能抽出去,说不定还盘活了。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
宝翔伸了根指头,压低声:“别忘了,你才是二哥,也是你兄弟。送我封国的主意——你出的?”
苏韧摇头。宝翔闭了眼:“我便知不是你!哈哈,你跟我一样随波逐流,胸中没有山河地理。”
苏韧又摇头,笑道:“甭管有没有。我问你借一个信物,给不给?”
宝翔回忆至此,忽听人颤巍巍叫:“大……大……大……”
他眼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亲随,撒开脚丫,捧着个纸包奔来,满脸惶惶,活像见鹰的兔子。
宝翔说:“咋了?我让你买点过油肉解馋,你能被唬成……白日见鬼啦?”
亲随喘气:“白……爷,您瞧……”
宝翔顺着他的指向,平白一哆嗦。
只见关城下那唯一生意兴隆的食棚门口,有位苗条女子下了马车。女子昂着头,背脊笔直,身穿件蓝布镶灰缯的大袄。她单往风里一站,棚里吵闹的食客纷纷注目,顿时消停不少。
宝翔心想:姥姥的,坏了,她怎么跟来了?!
他硬着头皮朝陈妃走。走一半,他停下,解开纸包捞块走油肉往嘴里塞,品着是只油而不香。他觉得:哪怕前路茫茫,也比让陈妃在一起好。今儿个磨破了嘴皮,必得劝她回去。
恰陈妃转身,瞟到宝翔。她扫了扫宝翔的油手油嘴,颇有几分嫌弃。这时,陈妃的贴身小丫鬟冰儿扶住了她,另有个垂髫的小子,朝宝翔使劲招手:“爷,爷,小云我来了!可盼到相见啦!”
宝翔白眼,心想:你小子来干啥?在这儿跟着我,你还能享福?
他还没开口,陈妃已清了嗓子,先道:“相公。”
宝翔会意,挠着下巴道:“夫人。”
因为皇帝要安置他到山西,东厂的人带着范总管嘱咐:王爷及侍从尽量不要惊动民间。随行的都管宝翔叫白先生。估计陈妃亦是得到了音讯,她理应变成了“白夫人”。
宝翔正要劝说陈妃,马车后又绕出个布衣文士。原来是陈琪的长子——宝翔的大舅老爷。这位大舅爷素有文才,当年他如不称病归隐在家,而今以资格堪称士林领袖。
大舅爷一向是斯文的,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如果说苏韧的那种和气,是自然而然。那么大舅爷的和气,是浑然天成,与身俱来的。连宝翔见了他,都怕唐突,从不敢乱说话。
这一刻,宝翔甚至有点愧对大舅爷。
大舅爷只笑道:“到底追上姑爷了。我们在家劝了妹妹不少,她非要出来一趟。她在京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姑爷到晋中游历。姑爷走得急,妹妹收拾了些东西,选了两个小的跟着才上路。”
宝翔哑声说:“多谢大舅老爷。我这一去……连累她……”
大舅爷似知他心思,牵他手说:“夫妻本是连理枝,堂上也盼着姑爷能安心过日子。老大人本要步倪阁老后尘致仕,但万岁命他开春后监修国史,连我都要出山辅助。皇家恩泽如天。二弟的湖北布政使任期满了,所幸不辱使命。咱们行前,司礼监传圣旨:通令六部嘉奖,擢升他为四川总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你们夫妇团聚,堂上乏人伺候,我可得返京了。我是百无一用人,临别赠送几句古诗给你们夫妻: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宝翔对大舅爷佩服。他这几句话,把自己的话全堵住了。这时宝翔觉得若再争,显得不懂事了。
大舅爷要走,宝翔夫妻省不得再做作一番。等送了大舅,东长的人来给陈妃见了礼。宝翔跟着陈妃同坐马车。冰儿和小云,换去坐骡车。宝翔那亲信,依然骑匹老马跟随。
宝翔吃不下手心里走油肉,递出去给亲信。他用下摆揩油,身子一歪,被堆书本硌了腰。
原来陈妃除了杂物,还带着一些书籍,最上面一本是《妙法莲华经》,下面还有《柳河东集》。
宝翔看名字,便全无兴趣。陈妃似有几分倦怠,低头凝望马车里方寸大小的地毡,没有言语。
夜幕降临,马车里光若明若现。陈妃抚弄衣袖,顺便递给宝翔几张邸报。
宝翔提起精神来看,惊觉半月来朝廷人事大变,山摇地撼,不啻于一场大震。
先是驸马吏部尚书冯伦辞去吏部事,加封太师,赐封郑国公,恩许世袭。
原吏部侍郎林康,进封吏部尚书。户部侍郎,则由蔡文献门生,沈凝的郎舅陆楠接替。
太子两个师傅,沈凝封礼部侍郎,兼鸿胪寺卿,掌与瓦剌之事宜,加封华盖殿大学士。
沈凝上书,恳求搜集全国宝氏七代内旁系宗亲,皇帝御笔允准。各州府上呈名册,凡三十岁以下无功名者,即日起领取官费,上京入太学,安置宗正寺,等候选官。
薛观为谨身殿大学士,工部侍郎,代替病休的老驸马陈矩,视工部事。
卸任的应天知府杨映,接替其调去江南的哥哥,掌管翰林院。
还有苏韧,封为兵部侍郎,都御史兼五城兵马指挥使司事,节制锦衣卫。
宝翔敲手指,让那一连串的头衔绕得头昏眼花。他想:东边太阳西边雨,自己被贬,其他人倒是发达。
然而,位置还是只有这些。新贵的涌现……恐怕少不了未来的血雨腥风。
他看完这张,再抽出下张,惊出了头冷汗。
新任御史苏韧,弹劾济宁知府袁大敬。奏章送上,三日即有旨:袁氏祸国殃民,不忠不孝。罪名确实,袁大敬即刻免职斩首。其首级传送京师示众,家属发配雷州岛充军。
宝翔晓得袁大敬,那家伙是蔡扬门生……蔡扬虽死,蔡述犹在,唇亡齿寒……这天,真要变了?
此时,陈妃轻声道:“不过人事罢免,相公脸都绿了……”
宝翔哈哈道:“夫人错了。不是人事,大家都是一群狗罢了。想不到那苏嘉墨,终于混到了万狗之上,想咬谁便可以咬谁啦。”
陈妃蔑然:“他们这种从底下爬上来的人,最会不择手段。”
宝翔扭开了头。二人话不投机,一路相看两厌,就这么挨到了宝翔的封地:唐国。
本朝亲王,俸禄银米均由中央配给,并无地方划分,封地仅取个名,亦无税赋钱粮上缴之规矩。
所以这“唐国”,仅存于史籍之间。今此地隶属翼城县衙,中心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叫唐兴镇。
翼城县令早在界碑处恭迎宝翔夫妇。尽管宝翔夫妻坚持免礼,县令还是按规矩行了叩拜。
“白老爷伉俪降临本县,但县内没有现成府邸。帝京指示贵人尽量不显山露水,下官不敢不从。”
宝翔见县令知礼数,心下宽慰,哈哈道:“不妨不妨,只要能住就好。”
县令和东厂人絮语几句,东厂的人点了头。那县令让到道旁。
过来了个骑驴小吏,三十上下,肤色黢(qu)黑,眉眼利落,道:“小的来带路,请跟小的来。”
车辆随着那头驴子,七拐八弯,来到镇子上一处阴暗的里巷。
巷口一棵光秃秃老树,在风中挂着块摇摇欲坠的牌子:奇缘里。
那小吏说:“里头有处宅邸,是个经商坊主留下的。‘白’家名牌已打上,请。”
巷子小,车停不进去。陈妃皱眉,特令冰儿小云看好物件,自己和宝翔跟着小吏进去,宝翔的亲随跟在后头。里巷湿滑,还有股怪味。陈妃金莲一滑,幸好宝翔眼明手快,牵住她的袖边。
陈妃加了小心。夫妇没走几步,听见巷里传来一阵唢呐板胡的哀戚乐声,再听见男女老少嚎啕的哭声。宝翔心道:这是哪家在嚎丧啊?
他再走几步,不禁啧啧。奇缘里,真有奇。他和老婆初来乍到,竟然正逢人出殡。
一大群百姓往外涌,前头是招魂幡,后边是棺材板,还有人提着篮子,撒着“奠魂纸”。纸头不长眼,宝翔和陈妃脸上肩上,都沾了几张黄纸。
有个抱牌位的老头,见了宝翔夫妇,激动得跪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妃吓了一跳,宝翔把她拢在身侧。宝翔的亲随,忙挡到夫妇俩前头。
系着白布的大娘对着陈妃,颤抖着举个大大的空碗,泣不成声。
还有个提板胡的老小子,扯着弓弦,猴子似绕在他们几个耳边,拉着惨绝人寰的调子。
小吏告诉宝翔:“这里的老里长活了八十岁,今日落葬。本地规矩:出巷子前遇到的陌生人,都是给死者引路的天使。请几位天使施舍几件随身物事,好让他们回家后供着。”
宝翔苦着脸:“哈,尔等节哀节哀。我等入乡随俗,会助老里长早入坛城。”
他拽出一个青玉带钩,放在碗里。他的亲随二话不说,添上个锦绣荷包。
陈妃白着脸,对宝翔喃喃:“我……是正一品,我父兄是……”
宝翔耳语道:“不济事,咱何时能回去?你想清楚,说不定一辈子跟这帮人邻里相亲了。”
陈妃横了心,翻开袖子,宝翔见她把那串自己从江南带来的莲子佛珠褪下,笑陈妃到底只肯丢个不值钱的玩意。不料陈妃褪下莲子佛珠,又摘下里头玛瑙手串,默默将玛瑙给了老妇,把莲子佛珠重戴回了手腕。
宝翔心里稀奇,只当作没看见。
孝子孝女自然千恩万谢,一行人好不容易脱身,到了最里边一座破旧无光的院子。
几个人才跨过门槛,闻到一股子酸味,宝翔和亲随还好,陈妃以袖掩鼻,咳个没完。
小吏交代道:“白爷,之前的坊主是贩卖陈醋的。院子里醋味还得过几日才散。小的让衙役们略打扫过,家私用具您老先凑合。小的便是这儿新任的里长,以后便住对门。您要有什么事,只管对小的吩咐。本地夜间多偷盗。为了贵人安全,天黑后理应上锁。”
宝翔哈哈一声,想“穷酸”二字,原来打这么来的。这小吏,实则是他们的看守。
他到了这一步,只好对小吏微笑,心下活动,问:“多谢小哥,请问大名?你似不是本地人?”
那小吏不愿多说,只道:“正是呢。小的姓季,单名一个东字。各位旅途劳顿,请早些安置。外面的佣人,小的叫人引进来。”
季东说完,便告退了。宝翔望着他的身影,直觉有一丝不对劲,可惜转过头,想不起哪个茬了。
宝翔的亲随,拿起把笤帚,开始清扫屋角。宝翔撸起袖子,去提了桶井水帮手。
陈妃兀自独立在窄小的庭院里,倚着几根快枯死的细竹,双眸黯淡,一直用丝帕捂着口鼻。
直到冰儿和小云肩挑手提着大包小包进来,冰儿是一阵猛咳,小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大门被人关紧,“嘎达”一声,像是落了锁。宝翔和亲随对视一眼,继续干活。
陈妃才放下帕子,冷冷说:“还不快跟我收拾。”
她出口气,缓缓把帕子包在发髻之上,如民妇式扎住,自接过冰儿包袱,率先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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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宝翔夫妻在山西已呆了个把月。春分日到来,宝翔渐惯了在唐兴镇上的日子。
那半丛快枯死竹子,被宝翔养活了。原是几根“金镶玉竹”。
伴随三月春风,竹竿黄斑闪烁,抽出几枚嫩叶。虽是这家里唯一的绿植,倒清爽宜人。
唐兴镇上人口不少,百货俱全。虽山西税重,百姓小康居多,但人与人走得紧密,常见热闹。
那位新任里长季东,颇为识趣,不会天天来打扰宝翔。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他家眷都在平阳府的临汾。即便他不在,晚上宝翔等人是出不去的。
宝翔无所谓,乐得多补觉,真把大舅爷的“高卧加餐”建议听进去了。
自从在老里长葬礼上赠与几件物品,老里长一家便真把宝翔夫妻当成了引路天使,三天两头前来拜访。陈妃虽会女红,但昔日她一呼百应,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善烹饪。而老里长的儿媳庞大娘,恰是镇上一等一的厨娘。陈妃与她熟悉后,问她学上几招,不久便学会了做本地烧卖。宝翔看着有趣,也跟着庞大娘讨教。他惯用匕首,刀削飞快,几天便会自己做“托掌面”了。至于使女冰儿,父母本是陈府里灶上出身。她跟了庞大娘如鱼得水,没几天,便被庞大娘要了贴子,蒙陈妃允准,被认作干女儿。
庞大娘热心,听说陈妃会弹琴,就到镇上淘旧货,弄了个修补好的古琴送过来。
这日晌午,宝翔的亲随正在搅动热腾腾的汤锅,宝翔左手上托了个面团,右手削面,冰儿捧了盘葱花在旁等候。陈妃着一身竹月色布袄端坐屋里,敞开轩窗,悠悠弹奏着“风入松”的曲调。
面下完了,宝翔才歇下来。却见小云兴高采烈,领着个素日走街卖货的小哥儿进了院子,叫着:“爷,好消息!《顺风耳》复刊啦,我让二娃去县城淘了些近日的报,他今儿带来了。”
宝翔心想:你小子才是《顺风耳》的忠实受众。喊我,无非是让我打赏二娃。
那二娃能识文断字,言语伶俐,在县城及镇子串卖各种货物,人见人喜,算是吃得开的。
因此宝翔只打个哈哈,叫二娃过来坐,包了他担子里剩余的鸡蛋果饼,格外多给那孩子点银钱,问:“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多谢白大爷,托大爷和奶奶的宏福,我娘药配齐全了。她吃了几副,大见好啦。赶明儿她要煎了饼子,同小的一起来府上给爷奶奶磕头。邓大官人商队从南方回城里,带来了几车霍山石斛(hu),我娘正缺这一味呢,这岂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邓大官人,便是翼城里那个有名的大善人,又开钱庄又开药铺的?”
“凡事都瞒不过白爷您。他姊妹嫁在南方,常去南边探亲。此处里长季老爷,小的听说最早便是邓大官人的跟班。大官人喜欢象棋,季里长亦是热衷此道。小的常看他在家自己和自己下呢。”
宝翔心想:怪不得听那季东有南方口音。跟个大阔人走南闯北,不比来里巷里看咱们有趣?
他倒没放心里去,夺过小云手里的顺风耳,笑了一笑,想苏韧可能确实对锦衣卫不错,连顺风耳都解冻了活过来了。
小云瞧了说:“呀,爷您拿错了!您拿的是‘仕女’版的顺风耳!‘爷们版’才是您该看的哩。”
宝翔瞪眼:“啥?”
二娃陪笑说:“云哥儿说得没错。顺风耳复刊之后,为庆祝京都新春比武大会,特办了俩版本。白爷您请看,这纸头边印着花儿草儿的,仔细嗅还有点香味儿的,便是‘仕女珍藏’版,会稍微贵个几文钱。当然,女人嘛很舍得花钱…… 这张角落上印着狗头和大耳朵的,和以前差不多,就是‘爷们儿’版。”
宝翔听了忍俊不禁,拍大腿说:“得!几个月没见,那顺风耳居然幻化出阴阳了。二娃你惯会听风成雨。你说说,那是什么比武大会?”
二娃喝了点冰儿送上的糖水,道了谢,方说:“所谓新春比武大会,得引出一个人。新任的御史老爷:苏韧苏嘉墨。众所周知:他是金陵人士,才貌双全。因为他娘子成了皇太子乳母,他也受到万岁爷赏识。现今他老人家不是节制锦衣卫嘛?人家既没搞肃清,也没办操练,只提议为庆祝本朝建国四十五周年,举行新春比武大会。这大会一共有三十日。煊赫无匹,观者如堵,是本朝多年来少有的盛事。第一日,由御马监所属的四卫营勇士和锦衣卫好手在永定门前的台上比赛相扑揭幕,到最末一日,由锦衣卫做东,邀请京中好手参加的赛马会压轴。白爷您说,如此盛会,顺风耳能不趁机多卖点报纸吗?他们是借着东风杀回来,一版再版,热销天下了!”
宝翔暗暗点头,翻看对照手里的男女版顺风耳。
女版有如选秀追踪,特为爱好风流的仕女们关注那些面目清秀,身材或高挑或魁梧的选手。还有各种细描插图,介绍与会的美男选手们的婚配详情,财富前程,兴趣爱好,平日喜涉足哪些场所等等。在宝翔看来,“美男”有的身材瘦高像只螳螂,有的袒胸不要钱,宛如金刚力士。宝翔暗笑:想这年头当“美男”怪可怜见的。顺风耳如此善于挖掘,差不多把“美男”们里衣都要ba光了。
反观男版,虽杂有几张名为“永定门佳人芳影”实则俗艳的美女观客手绘图,多以剖析比赛双方的实力,了解好手们军中经历,过往实绩为主,没有过多废话。不过,顺风耳并没轻易放过老爷们。每张下边都广而告之:大会各赛均可下注输赢,累计惊人巨额奖金,欢迎各方好汉参与云云。
只是顺风耳传到山西,总是要滞后几天。
陈妃款步出来,见冰儿正脸红出神,盯着手里一张报,不禁轻声呵斥:“冰儿,非礼勿视。”
冰儿象被火钳了一般,赶紧丢在地上。宝翔哈哈,心道妃子管得太严。
恰逢汤面已成,宝翔便留了二娃在家同吃。
陈妃让冰儿端着碗回屋。其余四个男子在院中,围坐一起喝汤吃面,不亦乐乎。
宝翔咀嚼,神游天际,仿佛飞到永定门外,俯瞰锣鼓喧天,士女摩肩毂(gu)击的闹市场面。
他寻思:苏嘉墨确实是个会来事儿的。只是不知,他此时又是在经营哪一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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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苏韧踱步出了兵部。帝京春迟,衙门里升火尚旺。因此风一拂,苏韧顿时脸颊发烫。
兵部前,齐栽着排垂杨柳,翠影叠上苏韧红罗袍,令他胸前那块崭新的靛青孔雀补子,更见鲜明。薜(bi)萝缠绕的百年老砖墙,衬得他格外脸嫩。可这年轻人的双眸里,唯有静水澄澈。
春分日,官员本该休沐。可是边情告急,有些衙门只能轮班运转。
廖严在北边,苏韧虽是都御史,依旧抽空要去熟悉兵部,协理京营戎政。幸得他有好记性兼勤笔头,兼之设法安插从南京赶回来的方川为兵部主事,才没有在兵部众人面前露丑。
江齐将他迎接到衙门口的轿子那儿,掀开轿帘。
苏韧上轿前,没忘了对着门口官吏含笑致意。等他坐定,放下扶手一侧木搁板。
嘎吱嘎吱,轿子出发去沈府。苏韧把座位旁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温着的南汤馄饨。
近期,午饭天天如此将就。等到了沈府门前,苏韧已经对付得一饱。
他今天约了沈凝同去宗正寺,给来京等候差使的宝氏旁支子弟讲授《孝经》。这本是皇帝的授意,但是在沈凝面前,可是宝氏子弟们的恳求,也是好友苏韧的建议。
照例朝廷在春分之日,要派大员致祭天地。今年皇帝派了蔡述去天坛,沈凝去地坛。
因为天不亮就要准备祭祀,所以苏韧估摸着,这会子,沈凝才得以休整更衣完毕。
可是他到了沈府,却不见沈凝的面,倒是沈府那个大管家在门口等着,低声告诉他说:“苏大人,我家大人早上在地坛受了风寒,现有些发热不适,一时起不来。我家夫人写了手书给您,让您代为推辞,改日再去讲学。”
苏韧心想,没办法,本是锦上添花的事,还能架着人去?他出于关切,殷殷问询后才离开沈府。
出了巷子,他招手叫江齐。江齐问:“大人,咱还去宗正寺吗?”
苏韧说:“去啊!难不成让那些宗亲空等?咱们绕到棋盘街,采买几车蔬菜,牛羊肉,果品点心,让店伙计拉着跟上我们同去。到那里,就说是沈学士送他们的。”
江齐失笑说:“大人,咱买了的炮仗给人放彩头?沈府上那么豪气,还缺您老帮衬?”
苏韧莞尔,低笑道:“他的阔,真帮衬不了。他的人心,咱是可以帮衬帮衬。那些没功名的宗室子弟,散落各地,其实和卖草鞋的刘玄德差不多成破落户了。我是过来人,将心比心:听不成状元讲《孝经》,自然有一点失落。但帝京百物涌贵,这些吃的可是实打实的……”
江齐躬身:“属下明白。”
且不表苏韧一行如何去宗正寺安抚众位宗亲。等他办完这一节,忙赶回都御史衙门。本来,都御史有左右两位。但他们互相推诿,惹得龙颜不悦,皇帝朱笔一挥,把那俩一起赶回老家去了,现在只有苏韧做主。
苏韧进了衙门,迎面碰见个姓周的老熟人。本来,那周千户在江南因怕得罪要害,避回了原籍。
待到苏韧当了都御史,按照惯例提督“五城兵马指挥使司”。他发现周千户因是外戚子弟,正在那边记名拿干俸。他乘机央及皇帝让周千户来京辅佐。皇帝乃先皇孝子,对周氏印象极佳,居然直接把周千户提拔为“副总指挥使”。所以,周千户摇身成了周副指挥。他和苏韧自然相处更和谐了。
五城兵马指挥司,管京都治安,防火,街巷。平日挂闲职的人多。最近因京都比武大会,观看者甚众。苏韧未雨绸缪,和周副指挥商议了几个应急治安预案,再同京营长官配合,布置了下去。周副指挥毕竟跟过倪领军,在江浙参与过战争,行事自然比那些纯在家混吃等喝的外戚子弟干练。他作为苏韧的助手,和京营带兵武官们能求同存异,合作无间。
因此上,苏韧在五城司差事,有了周副指挥,而轻松不少。
苏韧一直觉得,百闻不如一见。帝京城虽大,但为闭幕赛马大会布置的安全举措,还是亲自视察下更稳妥。他这十几天来常去永定门观摩比赛,而赛马场子是定在西郊白云观外。
周副指挥说:“大人连日辛苦,小弟去是一样的。”
苏韧微笑道:“大家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辛苦。今下午空闲,咱俩同去看看。若看出个好歹,小弟和周兄好有个商量。”
周副指挥便叫属下牵马。苏韧打算让江齐去换辆马车。说话间,却听衙役说有宫使驾到。
苏韧和周副指挥整饬官服,出门迎接,来人是柳夏。柳夏牵着一匹七宝鞍的高头大马,对苏韧道:“万岁口谕:都御史苏韧,辛勤备至,特将此波斯国献上的宝马,赐予苏韧。”
苏韧谢恩,端详起来,那是匹深枣红马,果然雄壮美观,目若悬铃,膝骨圆张,毛发更如缎子一般油滑发亮。他虽学会了骑马,但对马匹并无热衷。只见宝马出色,才忍不住轻抚摸了下它的鬃毛。他问柳夏:“柳兄弟,宝马有名字吗?”
柳夏笑道:“有。还是万岁爷取的,叫‘凝露紫’。”
苏韧合掌说:“那我可得记住了。”
柳夏道:“它在波斯及宫中已经驯化熟了,苏大哥可以试试。”
苏韧先让江齐去取碗干净的燕麦来,自己倒了些衙门里为贵客上茶特备的干净泉水,喂那马吃喝了,摩挲它了好一会儿,才大胆骑了上去。
周副指挥在旁看了道:“苏大人,这马与你投缘。”
那柳夏啧啧说:“万岁爷真神。他早预言此马适合你。”
苏韧不免有一分得意,索性不让备马车,骑着此马,和周千户一起往白云观去了。
白云观外,碰上几个京营校尉。因为比武大会,他们都识得这始作俑者苏韧。苏韧与之一一握手,审视设施,颇为满意。周副指挥与那几个熟捻,随口问道:“其他人呢?去喝酒了不成?”、
“哪里,全上永定门看热闹去啦。今日是锦衣卫与旗手卫比赛棍棒,决胜两位都是英姿倜傥,百战百胜的人物。满城男女都齐聚去了。咱哥几个是怕坏事,不敢走。”
苏韧听了,微微挑眉。
视察完毕,因周副指挥与白云观老道相熟,想细聊下在即的清明法会,因此苏韧先告辞。
他怕凝露紫累,在西城门口下了马。想那马刚长成,若比人类,是个异国来的少年,得爱惜它。
苏韧抚摸了那马一阵,自己牵着它走一段。他和凝露紫,踩在斜阳的影子里。
那西城远树,乱堞芦花,都是与永定门外大会截然不同的萧瑟。
今夜是春分之夜。凡民间金兰兄弟姊妹,常定聚会。
其实,苏韧还有场重头戏。他首次约同锦衣卫,毋宁说北海帮的各位堂主在灯下赴宴。
宴会地点便定在锦衣卫衙门。苏韧自从上任,只与金文文了密谈一次,其余都靠小飞来往传递信息。比武大会及顺风耳复刊,不啻为苏韧的主意。但是具体的操持,都是靠金文文这位军师。
他们一行到了永定门外,只见华灯万盏,人潮涌动。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高楼间,俱是密密麻麻探出的人头。苏韧只眺望到台上锦旗,听见棍棒击打之声。
万千百姓的喝彩声,笑语声,还有擂鼓声,涌入他的耳朵,而苏韧的脸上依然冷静。
只听得有人“啊”大叫一声,半根残棍飞出围栏,惹得众人四散惊呼。
随后,万人齐声高呼:“赢了!锦衣卫!锦衣卫!”
老少男子抚掌叹息,有的快意,有的惆怅。
苏韧附近一位老者,举个娃娃说:“长大了当锦衣卫,好不好?”
无数鲜花锦帕,如彩雨般抛到台上。那些青年女子挥动衣袖,咬着耳朵笑语,激动万分。
、
苏韧微微颌首。他指挥江齐穿过人流,径直往锦衣卫衙门而去。
金文文提着灯笼,与小飞已在门口迎候。苏韧问:“金先生,我的人到了吧?”
“到了,请大人先更衣。九弟旗开得胜,马上回来,如此兄弟们全到齐了。”
苏韧旋入内堂,三叔见他拜道:“老爷,衣冠和食物已经按您指示准备停当。”
“好。”
苏韧换上了一身纯墨色茧绸袍子,系上大帽,只在襟上,以银链系了一块叶形的木牌。
宝翔临走前,留下这个给了苏韧。如果细看,自然可以看见木牌上“大白戒急”四个小字。
在旁秉烛的小飞,忍不住出声 :“难道……这是大人的笔迹?”
苏韧缄默。金文文抚须感慨:“真乃苏大人笔迹。”
苏韧回眸,见月影孤洁,亦不禁叹息机缘,从那时那刻,转到了今夜今时。
他换完衣服,走向大堂。
金文文报了一声:“苏大人到!”
小飞引领苏韧坐在一张雕花椅上,自己站在他身侧。
苏韧神态安详,环顾下边。下面练武的眼尖,不少人盯着苏韧衣服上的银链。
北海帮在京二十二位堂主,包括小公爷蓝辛,金婳婳夫妇,全在下面站着。
苏韧谦让:“请坐。”
这时,几个锦衣卫把只大木盘端了进来,里面有一大块羊肉。
此乃下午才宰杀的羔羊肉,直接放在盐水里炖烂了,在盘中冒着热气。
众人面面相觑中,苏韧取出一把锋利短刀,纵切横划,将羊肉分成二十四小块。
那几个锦衣卫又陆续捧来二十四个白瓷盏,一壶酒,并二十四个青瓷杯。
苏韧一块一块肉放进盏去,让分发下去,他回身递给小飞一盏,自己面前一盏。
人人面前都有了杯子,金文文走了一圈,给众人满上。
那酒,是苏韧从应天府带回来:陈年江南三白酒,清香而浓烈。
等众人有了酒与肉。苏韧也不用筷子,手指捞起那块羊肉,咀嚼起来。
小飞和众人都默默无声吃起来。羊肉,果然鲜美。
等大家都吃完,苏韧扫视一遍众人,掷地有声地说了句话:“大王走了,有我!”
金文文举起酒杯,道:“兄弟们敬苏大人!”
众人纷纷仰脖,苏韧一口喝干,亮了杯底,一字一句说:“天崩地陷,我在,兄弟们在。”
此时堂中,无声胜似有声。众人为壮怀激荡,看向苏韧,只觉他眸光雪亮,堪称正大仙容。
苏韧觉得,说到这已够了。他一抱拳,起身离开了锦衣卫大堂。
小飞跟在他的身后,想要问他什么,还是没开口。
苏韧漫步在碎石铺就的庭院里,心想:锦衣卫是一群老虎,宝翔其实是围虎的栅栏。自己好比是个驯老虎的,恐只能压制一时。但压一时是一时,至少是让他们永不与他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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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这一夜直到夜深,宝翔都辗转反侧,睡得不稳。
他似乎听见了兄弟们把酒言欢的喧哗之声。他在梦里,隔着幕布,无法参与其中,不禁怅然。
再后来,他梦见了风雪原野中,一只白老虎在四处逡巡,那是小白。再后来,他眼睁睁看着小白过了娘子关,进了唐兴镇,居然跑到了奇缘里,就和自己,隔着一道上锁的大门。
小白用虎爪不断挠着门板,嘴里哼哧哼哧。宝翔挣扎着醒来,短促呼唤:“小白!”
床里陈妃翻了个身,迷糊说:“相公梦了?”
宝翔低声道:“没事,你歇着。”他擦了擦汗,披起外衣,走出了寝室。
宝翔的轻功,是一等一。所以一串动作,陈妃这么警醒的人都没有再动弹。
宝翔走到院中,可匪夷所思的是,他清楚听到,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扒他家的门。
宝翔诧异:万万不可能吧?他调动气息,缓缓走到门口。
正巧,他家破旧的门框边上,有道长着杂草的墙缝。
宝翔轻扒开草,贴着墙缝,看见里巷里有微弱光线。有两个人,从对门季东家里前后脚出来。
有一披着灰缎披风的人嘘了声,一只巨大的猎犬奔到了他的跟前。
同时,宝翔门口的动静停止了。宝翔心想:嗯,原来是这个畜生。
那人身材高壮,背对宝翔,看不清面目。他的两手戴着灰丝绸手套,熠熠生光。那猎犬吐着舌头,围着他不安生,那人便用戴手套的手,掐住狗头。狗立刻不敢动了。
宝翔屏住呼吸,不愿叫他们发现自己窥视。
只听季东作揖道:“属下都明白。我那弟弟……”
对面那人笑如干咳,威严道:“你要好自为之,当有见面之日。”
宝翔听到这声音的瞬间,骤然心跳。那个声音,能穿透风声,既清楚,又倚老卖老。
宝翔手指颤抖,心说:这是……自己绝不会认错……绝不会听错……
这是——叶先生!他竟然在这里!?
他们之间,只有一墙之隔。
(本章完毕)
昨天匆匆发出文来,今天发现几处小错(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文档中很难发现错别字和失误),还是赶紧改了。请各位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