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去,愿意吗?”
颜予感觉自己身上的酒劲非但没被晚风吹散分毫不说,听完怀颂卿这句话反倒好像晕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微微打晃。
陈闻见颜予似在认真思考,便想着为他多争取些时间,于是插话道:“实在抱歉,怀庄主。方才出洗手间之后接了通工作上的电话,耽搁了一会儿,导致颜予弟弟被人骚扰时我竟然不在。这样,明天中午我请二位吃个饭赔罪,如何?”
“陈代理言重,没出事便好,颜予我就先带回去了。”怀颂卿偏移视线,看向陈闻,分明尚未得到当事人允许,他的语气却已然成竹在胸。
被点到名字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怀颂卿停在半空的掌心。
又过片刻,颜予才有些委屈地抿唇抱怨出声:“花样都不会换一个。”
嘴上这么讲,但他的身体却十分诚实地上前两步,拿走巧克力。然后再度上演被拐卖的典型范例,自觉地朝着停在街边的车晃晃悠悠地走去。
怀颂卿也随之回到车上,准备出发前,颜予不忘降下车窗,笑着跟陈闻告别:“下回见呐,陈闻哥。谢谢你今天的酒,超好喝。”
颜予看样子是真的有点醉了,而且自从怀颂卿出现后,他便仿佛彻底放下了防备,冒出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天真模样。
陈闻冲颜予挥手道了声“回见”,尔后自嘲似地摇头苦笑,立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车子发动驶离。
亏他曾以为自己有机会插上一脚,但眼下看来,颜予和怀颂卿之间应该远不止他所设想的那般,倒像是有着某种更深的联结。
*
车内,颜予偏头靠在椅背上,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旁边座位的人。
少顷,他似突然下定决心,微抬起臀往怀颂卿的方向蹭了蹭,然后暂停。
过了一会儿,颜予再蹭再停。如此循环往复,宛若一只自认为在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目标的猫科动物。
他小心翼翼并乐此不疲,以至于几分钟后,两人之间竟然还剩下足足一掌宽的距离。
怀颂卿始终不动如山,直至颜予修长白皙的指节拽住他的衣襟时,才轻启薄唇冲驾驶座喊了声:“王叔。”
王叔心领神会,无须多问,径直将前后排座位间的隔板升了起来。
空间倏然封闭,街灯忽明忽暗的光线掠过车窗。
纵是两人已近在咫尺,亦无法全然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这令颜予感觉安全。
他五指蓦地用力收紧,把怀颂卿的短款夹克攥出了数道皱褶。
怀颂卿低头瞧了瞧,总算不再扮演面无表情的俊朗石膏像,转而抬起手将颜予的指节一根根掰开。
“要拽……”颜予眉头紧急集合,嘴巴立时噘起,不悦地嘟囔着。
怀颂卿忍俊不禁,忙扯出塞进裤腰内的衬衫衣摆,哄道:“拽这个,外套拉链硌手。”
颜予听话地攥住,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困不困?到酒店还得一阵子,你要不要先睡会儿?”怀颂卿拂了拂自己的肩膀,动作轻柔随意得不像在邀约,而是仅仅掸掉了些许浮尘。
但此刻酒意沉沉的颜予显然已经无暇三思,他片刻犹疑也没,直接倒头栽向怀颂卿。
圆圆的脑壳撞上结实的肩峰,磕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怀颂卿吓了一跳,赶紧帮颜予揉了揉可能撞疼的位置。
可惜,怀里的人并不怎么领情,还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嫌弃他耽误事儿。
怀颂卿无奈作罢,任由颜予在颈侧蹭了几个来回,直到找着最舒适的角度才终于老实。
不多时,怀颂卿耳边响起了绵长均匀的呼吸音。
他摩挲着颜予后背的温暖掌心缓缓下落,旋即覆上紧抓住自己衣摆的拳头。
颜予分明对当初的离别存有心结,所以一走数年,故土成了禁地。
而今,酒醉失去戒备后的他,却有如收起全部棘刺袒露柔软的小刺猬般,仍是无条件地交付信任与依赖。
怀颂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过脸颊贴上颜予松软蓬松的发顶,胸中酸软一片。
*
半个钟头以后,王叔踩下刹车,将隔板降回原位:“小庄主,陈代理说的酒店到了。”
“嗯。”怀颂卿边拍背安抚被说话声惊扰的颜予,边接茬道,“给阚泽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查到颜予订的哪间房?”
“好的。”王叔拿起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推门下了车。
通话结束,王叔敲响后座玻璃,待怀颂卿打开车窗后,向其汇报:“阚经理说违反规定查不到,但是他帮忙订了间行政套房。”
怀颂卿沉默地点了点头,试着唤醒怀中人:“颜予,到酒店啦,我们回房间再睡好不好?”
“好的,怀颂卿。”颜予费力地半睁开眼睛,嘴里囫囵应着。
别看答应得痛快,但实际上人却纹丝不动,安稳服帖得如同怀颂卿肩头固有的人形挂件。
旁观的王叔开口提议:“要不,我来背颜先生吧?”
怀颂卿本想答应,可他刚一往后撤开点距离,颜予就立时噘嘴抗议。
王叔见他面露迟疑,有些担忧地提醒道:“小庄主,你术后才刚开始复健不久,现在就负重怕是不行的。”
怀颂卿心里明白,于是试着退而求其次:“我坐轮椅抱他吧。”
“使不得!小庄主,为了便携我们这次带的轮椅最大承重只有八十公斤。”
王叔摇摇头,瞟了眼怀颂卿腰腹处的手和被其紧攥着的凌乱衣摆,“再说,颜先生这样坐在你的腿上进酒店大堂也不太好看不是?万一明天他回想起来或是听人提及,搞不好会因为害羞迁怒于你……”
怀颂卿微微颔首,模样似被说服。
王叔抓住机会,继续劝说:“就稍微委屈颜先生一下吧,我扶着他。”
怀颂卿只得同意,不过松开颜予前又是摸头又是低哄的,看得一把年纪的王叔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是顺利把人带回房间,安置到了床上。
怀颂卿替颜予整理好额前的碎发,接着交代王叔:“把我行李箱里那套蓝色的睡衣拿过来,然后您就先去休息吧。”
王叔依言照做,将睡衣取来递给怀颂卿后,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停在原地欲言又止。
怀颂卿抬眸问了句:“还有事吗?”
“那个,阚经理说让我提醒一下……”王叔清了清嗓,仿佛工作半辈子头回遇到这么大的坎儿,“就是你和颜先生要注意安全措……”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怀颂卿及时摆手打断:“人都已经醉到昏睡不醒了,你们以为能发生什么?我看起来到底是个多欲求不满的败类?”
“不是这个意思!”王叔扬声否认,但理由听上去算不得充分,“我主要是担心小庄主的身体没恢复好。”
怀颂卿皮笑肉不笑地道:“没事,不怪您,我稍后跟阚泽算账。”
王叔一边在心里盘算该不该事先知会阚经理一声,一边脚步利落地往屋外走。
怀颂卿深吸口气,无奈摇头,开始着手给仰面躺在床上的颜予换衣。
哪知好不容易解开了全部扣子,可颜予却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袖口,不肯松手。
“要要。”怀颂卿久违地唤了声颜予的小名,语气宠溺,“穿衬衫西裤睡觉不舒服,我们换一身好不好?”
颜予闻眼倏地睁大了眼睛,发红的瞳仁显得他有点楚楚可怜:“怀颂卿,我怎么又梦到你了呢?”
“梦到我不好么?怎么还委屈上了?”怀颂卿抬臂,用指背蹭了蹭颜予的颊边。
“不好。”颜予生气地挡掉他的手,“醒了又消失不见……”
怀颂卿闻言心下一沉:“不会,明早肯定见得到。如果你愿意,以后也可以天天见。”
“天天见?你是大宝吗?”颜予嗤笑出声,骤然凑近。他的鼻尖与怀颂卿的一触即离,要碰不碰,嘴里还念叨着上世纪的经典广告语,“大宝,天天见。”
怀颂卿喉结上下滚动,克制地战术性后仰,顿时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嗯,天天见。”他无奈伸出食指抵住颜予的前额,轻轻往后推,“所以要要赶紧把衣服换了,这样等睡醒时就能见到。”
“睡?”颜予像是终于接收到了正确的信号,转而说道,“困了,想睡。”
怀颂卿担心他出尔反尔,于是动作迅速地完成了从换衣擦脸到盖被哄睡的一条龙服务。
颜予逐渐陷入深眠,呼吸开始变得平稳规律。怀颂卿确认好空调温度,留下浴室门口的一小盏廊灯,而后准备离开。
当他拧动门把手时,颜予恰好翻了个身,两手紧攥着被子一角,迷迷糊糊地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跟他道别:“大宝,明天见。”
怀颂卿复又看向纯白床铺间露出的那张恬淡睡颜,指尖摩挲几个来回才最终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他掏出裤袋里的手机,给阚泽发了条微信消息。
*
第二天,颜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好在屋内的遮光窗帘足够严实,避免了太阳照臀的尴尬。
他翻身坐起,比身在何处这个疑问更先到来的是剧烈头痛。
颜予晃了晃疑似水油分离的脑袋,继而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
他按亮屏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来自陈闻的几条未读消息提醒:
[颜予弟弟,鉴于你明早多半面临断片,特留文字线索在此,仅供参考。]
[血腥玛丽-被人搭讪-怀庄主来接-两颗巧克力-我不太敢想,但祝你性|福!]
[是幸福!!!对不起,都怪这该死的输入法……]
前夜的部分记忆随着陈闻的留言一齐复苏,令颜予的头痛上加痛,但他还是本着不能失礼于人的原则回复了对方:
[陈闻哥,看来输入法对你的日常生活了解颇多~]
[皮笑肉不笑.JPG]
发送成功后,颜予挣扎下床。先拉开窗帘,紧接着便走进了房间内的浴室。
他看向镜中,回想起自己在车上将脸蹭进怀颂卿肩窝时的画面。
颜予忍不住再次狠狠晃了晃脑袋,然后拧开水龙头洗了整整三分钟的脸。大有一种要彻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势。
他起身之时,零星水珠一路从额角滑至腮边。摇摇欲坠半晌,终于落到胸前的深蓝色真丝布料上,水渍霎时晕染开来。
颜予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睡衣,他抬臂细瞧那长出一截的袖口,隐隐有些猜测。但翻遍大脑,硬是搜寻不到一星半点的相关片段。
滴哒!悬着的羞耻心跟随新掉落的水珠一起摔个粉碎,裂成八瓣。
颜予破罐破摔地走出浴室,奔向房门,丝毫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径直旋动把手。
可惜啊,一鼓作气的英勇尚只够做到这一步,还不足以支撑他若无其事地迈步出去。
所以,面前的门仅被掀开了一条不起眼的缝隙。
颜予侧脸贴上去,眼珠自左向右转了个圈,总算在阳台处捕捉到了怀颂卿的背影,正在跟人讲电话。
怀颂卿的语声平静淡然,但说出的话却饱含不容拒绝的坚定:“意思就是我夜里发给你的那条微信,放弃原计划,今后每一步都要走得绝对干净。”
宿醉过后的阚泽揉捏着闷胀的太阳穴:“坏颂,你知道的,我自始至终不赞成你跟他们玉石俱焚。可若是想要绝对的干净,那就意味着咱脚下的路得从平坦大道变崎岖山地了。”
“嗯,没关系,慢一点而已。”怀颂卿目光幽深,望向窗外的钢铁森林。
“怎么突然改主意?”阚泽打发掉枕边人,抽空关心兄弟,“昨晚……睡到了?”
“阚泽!”怀颂卿突然厉声喊道。
颜予一愣,赶紧将脸又偏了偏,移开视线,换耳朵上岗。
手机那端的阚泽匆匆讨饶:“嗐,别动气啊。我也就随口一问,那现代人都讲究及时行乐嘛,谁还不是说睡就睡……”
“说睡就睡?”怀颂卿把冷水杯搁到身旁的茶几上,立时磕出一声轻响,“阚泽,你对我和颜予之间的关系怕是有什么误解?”
闻言,颜予心中那颗充盈着旖旎、暧昧和羞怯的粉红泡泡,似顷刻间被戳破的气球,倏然干瘪。
他来不及听清怀颂卿的下文,扔在床上的手机便响起了来电铃声。
颜予快走两步,慌忙按下接听键。他实在不愿在借着酒劲无理取闹过后,又给明显不想与他扯上太多关系的人留下一个喜欢偷听的坏印象。
“喂,阿颜。”森奇的嗓音里透着愉悦,“祝贺你降临地球第二十六年。”
颜予的注意力被好友唤回,应道:“谢谢阿森。”
听出他的语调有些许低落,森奇疑惑地问:“怎么啦?在宁市待得不开心?”
“没什么,我的问题。”
颜予很快收敛思绪,有理有据地分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原本就是回来报恩的嘛,又不是来寻开心的。倒是你,感觉心情不错,看来南美的确跟你很搭。”
“那简直是绝配!”森奇仰躺在摇椅上晃悠着,“不过阿颜,我倒觉得你也应该要来这种自由热情的国家待上一阵子,好好整治整治你那死水一潭的生活态度。”
颜予失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行啊,不是讲好了明年见嘛!”
两人接下来又聊了几句工作近况,便道别挂断。
等颜予从床上起身,就看到原本只开了一条缝的房间门被推得大开。而怀颂卿正端坐在轮椅上,面色阴沉,仿佛他才是那个背地里遭嫌弃的人。
两人四目相接,未经商量便不约而同地开启了一场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僵直对峙。
直到套房的门铃声连续响起,怀颂卿才故作大方地举了白旗:“出来吃点东西吧,王叔送早餐过来了。”
王叔提着打包盒进到屋内,将品种繁多的沪市小吃一一摆上餐桌:“颜先生昨天喝了不少酒,估计不大舒服。这是小庄主特地嘱咐我去买的醒酒汤和清淡早茶,你快尝一尝。”
“谢谢王叔,麻烦您出门跑一趟。”颜予礼貌周全,但瞅也没瞅对座的人,多少是有点区别对待。
王叔立在桌旁,余光瞥了眼正在默不作声喝粥但分明气压也很低的怀颂卿。
两人前一晚当着他的面还那般亲昵黏糊,咋同处一室过了个夜,倒显生分了。
虽说小庄主确切表示过不会发生关系,可毕竟都年轻,控制不住也正常。
王叔心里禁不住犯起嘀咕:哎呀,难不成是……那方面不太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