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颂卿和颜予乘车返回酒庄,两人默契地各看一侧街景,背对彼此,不相顾且无言。
途中,司机试着打开车载音响,想要调节下尴尬的气氛。
可惜好巧不巧,刚按下播放按钮,就传出了一首改编版的《孤勇者》。
高亢嘹亮的男高音,字正腔圆地唱着:“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司机赶忙啪地抬手关掉,自此决意两耳不闻后座事,一心只看红绿灯。
抵达酒庄门口时,怀颂卿恰好收到阚泽发来的求救消息:主楼茶室,速归!!!
颜予看见身旁的怀颂卿点亮手机屏幕又按灭,依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进入茶室,本来因为被迫尬聊而满身怨气的阚泽,瞧着怀颂卿和颜予比自己还要阴沉几分的脸色,有些心虚地选择了忍气吞声。
既是外人也是新人的颜予很是识趣地率先开口问候:“游董事长,游太太,两位好。我是刚刚入职不久的颂卿酒庄主理人兼总酿酒师,颜予。”
游凯程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显然是对迟到的他们有所不满。
倒是许冉笑意盈盈地接腔:“方才就在听小泽夸颜先生呢!说你虽年轻,但在业内是极优秀的。颂卿酒庄现在可以说是百废待兴,接下来还要麻烦颜先生多帮帮小卿了。”
许冉不愧是游凯程的特助出身,纵然如今成了养尊处优的游太太,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本领仍旧深深刻在骨子里。
颜予同样奉上无害的澄澈笑容:“游太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分内事。”
另一边,游凯程看向始终默不作声的怀颂卿,语气不善:“身体怎么样了?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记忆要是一直不恢复,你还真就打算在这里养老了?”
“身体挺好的,已经能完全适应轮椅出行了。目前确实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不过偶尔会觉得酒庄的某些地方有熟悉感。秦医生说恢复记忆这事不光是靠努力就行的,还是得顺其自然。至于在哪里养老,眼下还没想好。”
怀颂卿难得没什么停顿地说了一大段话,主打一个句句皆有回应,表面态度端正但实际油盐不进。
游凯程平生要强,最见不惯人得过且过,这人是自己儿子就更加忍无可忍。
闻言,他刚要发火,许冉便及时出面打圆场:“凯程,小卿这才受伤没几个月,身体都还没养好!知道你在意他,集团也十分需要他,可孩子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嘛?!”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通情达理的继母光环闪闪发亮,可颜予听起来就是觉得别扭。
他忍不住开口将关注点从怀颂卿的身上移开:“酒庄最近有很多新项目正在筹备或已经开始进行,怀庄主在这里其实也有得忙。不如,我现在就先带两位四处逛逛,然后等下正好可以顺路去东楼用午餐。”
阚泽借着话茬,也劝道:“走啊,游叔叔!去看看呗,权当散步运动了。您平时还是可注重锻炼了吧?不像我爸,忙得肚子都扣上锅了!”
游凯程哈哈一笑,被哄得高兴:“你这孩子,哪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不过确实该多提醒提醒老阚,咱们这个年纪还是不能太胖,对身体不好。”
“锻炼也得适度才能健康啊。”许冉温声嗔怪,“你们都还不知道吧?他这次回来是作为本土企业家代表,要参加后天即将举行的宁市马拉松赛。我担心他刚出完差会太累,可人家非说这是荣誉,怎么劝都劝不住……”
阚泽夸张地“哇”了一声,边竖起大拇指边感叹:“我游叔叔,就是牛!佩服佩服!”
游凯程先是转头看向妻子,无奈道:“行啦,来都来了,还说这些!”
接着他站起身,心情不错地发号司令:“走吧,也的确是好久没回了,出去逛逛。”
*
颜予在前方引路,几人从主楼后门进入葡萄园中,两位种植师正带领着临时雇佣的附近村民浇水、除草。
走到老藤区时,颜予主动开始了介绍:“颂卿现有酒款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老藤干红陈酿,目前算是拥有了稳定客源。接下来随着线上平台的搭建完成,我们还预备开启不同年份葡萄藤的云认养活动,到时候有主的地块就会像这样立上名牌,专属定制服务。
同时,我们会为认养客户提供云视频监督并结合一些文旅项目。所以,东楼的庄园酒店也在加紧施工中,希望可以尽快将计划付诸实施。另外,我尝试的一些混酿酒款已进入配方测试阶段,旨在丰富酒庄的产品类目,更好地适应市场需求。”
颜予汇报得认真仔细,游凯程却只是不甚关心地敷衍点头,没发表意见。
许冉再次积极地充当其嘴替:“真不错啊!颜先生一来,这酒庄就搞得有声有色,难怪刚在茶室小泽要一直夸你。他和小卿两个在商界虽然也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但毕竟对葡萄酒行业太过陌生。我和他爸本来都还有点担忧,如今有你在,我们可就放心多了!”
颜予扯了扯唇角,应道:“游太太过奖了。”
许冉也笑笑,转而问起别的来:“不知道颜先生是哪里人啊?”
颜予大方地实话实说:“我是蒲城出生的,但父亲老家在宁市,所以在这里也待过一阵子。”
见他态度坦然,许冉继续道:“那父母现在还都定居蒲城?不会想你回去他们身边吗?”
阚泽立马听出许冉话里话外的打探意味,正欲插嘴,却被率先开口的颜予拦了下来:“我父母都已经过世,所以在哪里工作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所谓。”
颜予并非没有察觉到许冉的意图,只是当初他被岑伯领养是摆在纸面上的,有心人一查便知,不如索性挑拣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和盘托出。
许冉明显感到意外,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啊,说到颜先生的伤心事了。唉,多优秀的孩子,没想到这么苦命!”
不等颜予接茬,一直跟在队伍末尾的怀颂卿便出了声:“看差不多了吧?阳光太晒,逛得也有点累,能直接去东楼餐厅聊吗?”
游凯程瞧着儿子那副颓废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被上前挎住他臂弯的许冉轻而易举地压下:“也好啊,老公!你不是好久没尝过颂卿的酒了吗?我们请几位主要员工都过去一起吃个饭吧,人多也热闹些!”
游凯程果然再无异议,一行人动身往东楼去。
表面上看是许冉一直哄着捧着游凯程,实际却是她在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大部分时候她说什么,对方便应什么。
回程换颜予落在了队伍后头,他的视线在前面依偎而行的两人身上来回,不由得敬佩许冉的御夫之道,也对这人生出几分真切的忌惮来。
*
东楼餐厅内,坐了满满一桌。
包括酿酒师罗毅、种植师虞栋栋和林轩、参与过颜予面试的两位酒庄顾问以及怀颂卿的私人医生秦升。
许冉仍是第一个积极发言的,她举起酒杯,眼光周到地扫过桌上每个人:“感谢大家对颂卿酒庄的付出,还有对小卿庄主的照顾。这个行业小卿比较陌生,且他目前的主要任务依旧是静养,所以要劳烦诸位费心帮忙,多担待了!”
林轩率先一饮而尽,附和道:“游太太实在客气,您说的都是我们身为员工应该做的。当初多亏了您弟弟许总的推荐还有游氏的及时注资,我才能得到这个梦寐以求的种植师职位!”
许冉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完美笑容,亲和有加:“游氏和颂卿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酒庄又有了新主理人,相信在颜先生的带领下,肯定会越来越好!”
怀颂卿将酒杯放回桌面,不动声色地替颜予揽下了表态任务:“多谢冉姨对我的关怀,也借您吉言,颂卿酒庄必然努力不负所望。”
游凯程毫不掩饰地呵笑两声:“你最好真的会努力,别总是一副丧气模样。尽快把置换髋关节的手术做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颓废一阵子就差不多得了!”
怀颂卿丝毫不觉丢脸,怂得理所应当:“游董事长批评得对,可我这主要问题不是失忆了嘛!啥也记不得,一时间就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你是失忆,又不是痴呆!游氏的房地产板块是你一手打下来的,忘了的业务可以重新熟悉,没了的记忆也能慢慢恢复。年纪轻轻就开始隐居养老,算怎么回事?!”
闻言,许冉忙不迭接茬:“说好了别逼孩子,你还来!我可听人讲那手术能晚做就尽量晚做,不然岁数大了多次置换容易遭罪。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小卿彻底养好,咱就来把他接回去。集团在那儿又不会跑,早晚都是小卿的天下!”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但真心怕是丁点没有。
颜予懒得细听酒桌上一箩筐接着一箩筐的场面话,干脆又给自己倒了杯长相思干白。
他兀自抿上一口,然后开始偷偷溜号:甜白葡萄酒的口感浓郁,适合搭配轻食,考虑面向都市白领群体;半甜白葡萄酒则口感均衡,适合搭配海鲜鱼类,考虑进入西餐厅。
颜予指尖轻敲瓷盘边缘,思绪越跑越偏:或者要不要尝试下起泡酒……
坐在他斜对面的林轩正忙着和董事长夫人搭话:“对了,游太太,这次许总不过来吗?”
许冉剥了只虾,放到游凯程的碗碟里:“许峻啊,他要明天才到,和颜家兄妹一起。”
林轩了然:“听闻许总和颜家外孙女好事将近,真是郎才女貌,相配得很!”
他瞥一眼颜予,继续道:“说来也巧,我们新主理人也是同姓呢!要我说啊,可千万别白瞎了这缘分。颜总酿不是还没上任就为酒庄拉来了客户嘛,交际能力自是一流。明天等颜家人到了,赶紧趁机套套近乎、搞好关系。”
许冉面露疑惑:“颜先生的姓氏也是彦页颜?这姓不算多见,老家又都是宁市的,说不准祖上真有些许渊源呢?”
当事人还在神游天外,旁边的虞栋栋不得不抬臂碰了碰颜予,小声地跟他通报:“颜颜,游太太叫你呢!说是你和蒲城颜家一个姓,搞不好是同族。”
颜予面色自然地笑了笑,问道:“不知游太太口中的蒲城颜家,有没有丢过我这么大的孙子?”
许冉不禁一愣,如实回答:“这还真没听说……”
颜予语带遗憾:“唉,那好可惜,错过了混入豪门的绝佳机会。”
众人哄笑一堂,只当他是在打趣,唯有一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怀颂卿蓦然沉下了脸。
虞栋栋虽不知隐情,但他足够了解自己的朋友,知晓颜予真的开心和强颜欢笑的区别。
所以,他搜肠刮肚找了个新话题丢出去:“听说宁市马拉松赛之后,紧接着就要举办本地葡萄酒大赏,我们颂卿要不要报名试试啊?感觉得不得奖没关系,当成宣传途径也蛮好!”
游凯程一听不太乐意:“去了就要奔着得奖,什么叫试试?直接拿出卖得最好的酒款,我看这瓶五十年的老藤干红就不错。”
“干红组别参赛的有了!”林轩看热闹不怕事大,“新主理人最近不是在研究混酿白葡萄酒吗?也可以报名参加,年轻的大师级总酿,肯定随便搞搞就能得奖。”
好一出捧杀戏码,这回头要是没拿奖,颜予岂不得天天被嘲。
于是,阚泽赶紧为其打起圆场:“小颜先生还要忙线上平台搭建和庄园酒店开业的事,怕是已经分身乏术。哪有时间精力啊,是吧?”
颜予蹙眉思考片刻,积攒的酒劲开始上头,话说的也有点上头:“本地葡萄酒大赏?这种市级比赛,我去参加会不会有点欺负人呐……”
此话一出,别说空气突然安静,在座的几位仿佛连气都不喘了。
唯有怀颂卿忍俊不禁地哼笑出声,眉目间的阴沉晦暗倏然消散。
而阚泽和虞栋栋则好似心意相通般异腹同诽道:好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