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泛曾在几天前告诫季谈:你不要吃亏。季谈又问他怎样才算不吃亏。他想了一阵,就说这个不吃亏,是各种意义上的不吃亏。
比如,别人骂你,你要以更脏的话骂回去;别人打你,你要以更重的力道打回去;别人冒犯你,你也要以同样的招数冒犯回去。
可惜他没有说到‘别人调戏你’这种场景,于是季谈将它自动归类到‘别人冒犯你’这一类别。
于是他果断回敬:“大少爷,你舍得爱玩的小猫被分配给别人吗?”
当然,他不过是下意识找词发骚,目的是故意恶心徐熙。但徐熙反倒是愣了一下,末了,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莫名打了一个寒战,觉得黎泛的“不吃亏”战术兴许有待商榷。
在徐先生的别墅里吃过晚饭,他就要动身回家去了。徐熠被自己的哥哥撵出了家门,但在季谈出来不久,他们又碰上面。季谈觉得这是蓄谋已久的偶遇。
两眼对视时,徐熠突然说:“我母亲说,父亲曾是个园丁。”
季谈看着他,没出声。
“她说他们一见钟情,父亲曾对她一往情深。”他接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说,他们正赶上好时候,父亲正赶上好机遇。努力是为机遇降临时做准备,机遇比努力更重要。他是园丁,用修剪树枝的剪刀,修剪掉主人的头颅。所以他抓住了机遇。”
“他是不会珍惜你的。”他面容沉痛起来。也许是想到了母亲,也想起了以前在母亲膝前听故事的过往。
“她是那家主人的学生,过来帮忙收尸的时候,和藏剪刀回来的父亲相遇。”他顿了顿。“她一无所知,直到两年前。”
“我很抱歉。”季谈半垂眼帘,“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不知道!”
徐熠像是要哭了。
当时,在凑近季谈腺体的瞬间,他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薄荷味道的清凉油。这个清神静气的味道反而使他意乱情迷。
但他不敢说出口。他更不敢说的是,他因此对季谈产生了怜惜。
这才是不被允许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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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谈和徐先生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候,就先去工会取走自己的报酬。这时候他才见到詹玫,这个在徐家别墅隐身一样的女人。
“你去哪儿了?”他问。尽管他知道这个女人一直在和管家聊天,他却没有细听她们的谈话内容。实在是过于耗费精力。
“我当然在做我的本职工作。”
她妩媚一笑,又将话题引到季谈身上:
“你很有天分啊,徐先生和我称赞你。明明是第一次做任务,但意外的毫不怯场呢。”
“我脸皮比较厚吧哈哈。”季谈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又问:“他怎么说的我?”他更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流的。在他的感知中,这两人并没有碰过面。
詹玫眉眼弯弯,打趣着说:“看来你们都对彼此很满意嘛。他称赞你和他的亡妻有几分相似哦。”
“啊?”季谈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惊讶,“搁这儿宛宛类卿?拿我当替身啊?”
“有什么不好?”詹玫说,“有人想当替身还没这个资格呢。”
“我都有这个资格了,想多奢求一点也很正常吧?人要有追求啊。”
“你还知道这是奢求啊。”
詹玫没忍住笑了笑,她也是奇了,这人怎么把自己的欲望表露得如此明显、又如此理直气壮呢?要知道,徐先生是给足了报酬的,甚至超出了不少,算是把他给预定了。
她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快就恃宠而骄的Alpha,但意外地不惹人讨厌。说不定这也是天分的一种。
因为之后要参加交流会,而且徐先生这两天有其他事要忙,所以季谈先行回来了。徐家本来为他预留出了房间,但他还是委婉地表示:他想回家待着。
笑话,他又不是把自己卖了出去。本来只是金钱交易,谈感情又算什么?
但刚踏进回家的院子,一个急急忙忙的身影就冲撞上来,没头苍蝇一样歪歪倒倒围着他打转。等看清他长相,又是一屁股坐下去,抱住他的大腿,就开始鬼哭狼嚎:
“季大哥!呜呜呜……”
季谈拎起这个扰民的小东西,放在眼前一看,是游川那小子。这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他哭诉,说是联系不上自己的哥哥了。
“这关我什么事?”
他把游川往地下一撂,拔腿就想走。但他小看了这个年纪的Alpha,就算力气不及他,厚脸皮的程度可是一等一的。
“可我联系不上他!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他扑上来紧紧抱着季谈的大腿,呜呜咽咽地把口水鼻涕蹭在裤子上。
“现在不就发生了。凡事都有第一次,你要习惯。”
季谈无法,只得蹲下来,摁住游川的脑袋,让他和自己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
“他说不定只是懒得理你。”他补充了一句风凉话。
但游川的眼泪说掉就掉,显然,这句话深深地将他伤害,以至于他泪如雨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马上就要流干自己体内的所有水分,变得干瘪起来。
这孩子的恋哥程度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季谈想。
但他却能理解这种心情,联系不上自己关心的人时,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种他们可能出现的意外。于是心急如焚反复重拨,转接好几个人就为了联系上对方。
等真正联系上了,沉重的担忧就会转变为怒火,发泄在一头雾水的被担心者身上。所以他知道让人过分担心最为缺德,即使因此挨骂他也全盘接受。
在这短短几天,游川说不定已经反复受到幻想的折磨,变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季谈捏住游川的脸蛋子,果不其然看到两眼底下的青黑。
这孩子忧心过重。本来活蹦乱跳、心高气傲的性子,硬生生被磨得脆弱卑微。
“你爸呢?”他掐了掐游川的脸颊,问道。
“唔唔他也俩系唔到……他也居找冷了……”游川眼睛瞪得大大的,含糊不清地说。
季谈倒是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说实话这件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都不知道游川怎么想到拜托自己的。
于是他问:“你为什么找我?”
游川的眼圈一直红彤彤,看起来哭了很久,也哭了很多次。他现在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尊严,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你很厉害。”他嗫嚅道,“而且,你是个好人。”
说完,他就拿圆滚滚的眼睛望向季谈,一脸的期待和尴尬。不过季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反而是头脑宕机了一刹那。
这小子居然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他没有想到。毕竟这家伙是个大嘴巴,嘴里藏不住秘密,却很能藏住心事。季谈没有过多关注他,也不关心他对自己的看法。
虽然这样的评价掺杂了水分——游川希望他帮忙找哥,所以恭维一番。但季谈恰好吃这一套。
“那个……”游川小小声地说:“谢谢你放在我门口的蛋糕……我很喜欢。”
他无师自通了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
“啊……”季谈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这么郑重其事的道谢,虽然迟到了,但他很受用。他在脑子里拼命给自己找理由,希望能说服自己答应游川的请求。
但他找了半天,发现毫无理由,更何况他根本进不去研究院,去了也是吃闭门羹的待遇。难不成找徐先生帮忙?他已经能想象到徐先生温柔和蔼地婉拒自己了。
这时候,西糖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谁?”
“尹竹。”它说,顺便调出尹竹的影像投射在他视网膜上。“就是她。她曾说,你可以去找她,也只能在研究院找到她。”
“……是有这么回事。”
既然如此,理由就有了,方法也有了。于是季谈立马答应下来,只不过还需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好吧。只不过不保证能找到。”
能帮忙就很好了。游川站起来,咧开两排白亮的牙齿,大大方方地道谢:“谢谢你!”
紧接着,他又有些难堪地抿起唇。他没说的是,季谈是他找的所有Alpha中,唯一一个愿意帮忙的。为此他哭红了双眼,流尽了尊严,到头来还是第一个想到的人向他伸出援手。
他直觉哥哥出事了,他也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但现在,他心里一阵空茫,对没有结果的寻找感到厌倦、苦闷和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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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你……”
一只老树皮般的手握住笔,犹豫地为这个称呼加上逗号。他知道这段文字写给何人,也知道这封信最终不会寄出。他像是写日记般记录,将“亲爱的”三个字涂抹加粗、加黑、加重。
提起你,写给你,却不连名带姓。你仿佛不存在于现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你只出现在我的记忆,活在我思念的河流。
这对你我来说,都过于安全。安全到无趣,无趣到我想要将你再次拉入危险。
“你听不到我的声音……”他写道,“我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惩罚,对你却不是。这不公平。”
但他又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他写给的那个人,会这样回答:
‘公平一直存在,因为事物的本质无限趋于平衡。’
那个人就是如此,你和他谈微观、谈个体,他和你聊宏观、聊整体。他从不看自身的命运,或许他已认定自己的命运就是去探索命运。
他曾说自己是免费开放的旅游景点,性别是噱头,容貌是装修。他如饥似渴地等待被参观,被谈论。他说这样做既能认识自己,也能认识别人。
‘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他茶红色的眼睛闪烁着亮光,任由自己的手,被对面那个人,那双如老树皮般粗糙的手攥紧。
“你不会有兴趣知道。”笔尖迅速写下这句回答,顺利得像是写在空气里。
“你觉得情爱必要却无聊,而我对你只有情爱,和你同样不感兴趣的崇拜。我对你没有价值,以至于我没有资格去参观你免费开放的景点。我羞愧啊,因为我什么也付不起,免费的永远最昂贵,至今只有我还活着就说明了这一点……”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然后又干脆利落地撕成碎片,最后,再在“亲爱的你”处停下。他望着这四个字沉思起来。
“老师!”
门外响起稚嫩的声音。
他顿时如梦初醒般站起身,就看到堪堪高过窗台的一头乱毛。“老师……?”小女孩儿透过玻璃窗,朝里面眨眼睛。
于是他扬起笑容,开门将她迎进屋里。
她蹦跳着跨过门槛,身后背了个过时的书包。一个小熊挂在拉链上,伴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这是上次所没有的。
“老师!”她声音昂扬,一副高兴的样子。“今天学什么呢?”
“你已经十一岁了,小柴。要成熟点。”他开始收拾桌面,有些头疼地犯嘀咕:“该教些什么呢……这孩子太聪明,难道该把我换掉了?……”
叫小柴的女孩儿端正站好,恰好此时一张纸片飘到她脑袋上。她的头发像是出自学艺不精的蜘蛛,纸片钻进乱糟糟的网里。
“咦?”她有些费解地取下纸片,一字一句念出声:“亲、爱、的、你……”
他浑身一僵。
“老师!”小柴活泼地挥动纸片,“我喜欢这四个字!我也要写!给我的父亲!”
“……”他有些失语了。“……你父亲,不是走了么?”
小柴瞪大眼睛:“不可以写给死人吗?”
“……可以,但请不要说自己父亲是死人,太不委婉了。”他再次无奈地叹气。“那么今天,我就教你如何写信。”
他顿了顿,良久,才继续说道:
“写给永远也收不到的人。”